提起当代艺术家刘建华,很难忽视他身上的“陶瓷”标签。这位14岁便进入景德镇陶瓷工厂,经过多年传统师徒手艺训练后,却转向寻求更多的当代艺术语言进行内心表达的艺术家,最终却又回归最熟悉的陶瓷材料,并在国际上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在刘建华看来,艺术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能够打破日常生活中人们所观看到、所熟悉的事物面貌,给予他们对事物的一种新的认知,从而产生一种新的可能性。
2018年上海玻璃博物馆“退火”项目预告片这种特质,正与上海玻璃博物馆“退火”项目的初衷不谋而合。“退火”是玻璃制造工艺中极其重要的步骤,是玻璃塑形的决定因素,同时它承载着创作中让人期待的随机性与不可预知性。始于2014年的“退火”项目意喻退火重生,跨界新生。在五年的时间里先后邀请了张鼎、杨心广、廖斐、毕蓉蓉、林天苗、刘建华和孙逊共7位艺术家参与其中,打破传统玻璃艺术中的界限,让玻璃能够拥有无限可能。
在11月5日上海玻璃博物馆开幕的“物镜—刘建华个展”上,当代艺术空间的二楼里外两个展厅中,三组大型玻璃装置艺术品《碑》、《呼吸的风景》和《黑色的形体》,邀请观众与作品和空间产生链接,这正是刘建华在过去一年对玻璃这种材料进行的最新创作尝试。
《碑》,2018年,玻璃、碳钎维、钢,多个尺寸,“物镜——刘建华个展”展览现场,上海玻璃博物馆
在第一个展厅中的《碑》,是三件呈现血红色、拥有着一股厚重感的庞大立柱状雕塑。刘建华认为,碑是一种同时存在于东西方文化中,每个人心中都有的一种概念。尽管每个人所想象的碑,它的形态不尽相同,但都是一种肃穆、庄重,有着内心精神特质的事物。
为了能够表现这种特质,刘建华选择了在采石场中去挑选人们熟悉的天然石材,将这些在自然界中自由生长而成的石材重新切割后进行创作。考虑到这次作品的体量,大一点的往往要在窑炉花费长达42天的时间周期烧制,因为这个过程中的不确定性,在看到成品后才能进行调整,然后再进入下一轮的制作。
《碑》,2018年,玻璃、碳钎维、钢,350 x 75 x 60 cm, 上海油罐艺术中心
在不断对玻璃深入了解的过程中,刘建华发现玻璃具备着一种不同以往经验的不透明可能性。所以他便决定在视觉上颠覆人们对玻璃惯常的认知,纯粹把它当作一种雕塑材料使用,并不要求它要和传统的玻璃工艺所要求的那样完整、完美,和通透、无暇。“我在思考是否可以把传统中认为的不可能带入当代艺术的语言系统中化为可能,打破玻璃材料的局限性,看它会不会发生一些变化。”刘建华对《艺术新闻》如此解释道。
《碑》局部
所以,最终呈现出的《碑》,很难令人联想到玻璃,它有点像蜡,有着不完美的边缘;又好像石头,有着沉重的体量感;甚至还有人觉得它好像是玻璃钢烤漆。但如果靠近观察,边缘在光线的映射下,又保留着玻璃原本那种通透感。而作品所呈现的红色在视觉上的力量感和醒目感,让刘建华认为可以为观众带来一种不同以往的想象力,在营造安静和庄重氛围的同时,又有着变化。进行采访的过程中,我了解到制作红色玻璃是玻璃工艺中很难的一种,但刘建华强调道任何材料的选择、制作都存在着难点,在当代艺术的创作中,作品所要传达的内在精神应该比工艺本身更为重要。
“物镜——刘建华个展”展览现场,2018年,上海玻璃博物馆
《呼吸的风景》和《黑色的形体》则都位于里面的一间展厅中。这两件作品与空间的联系更为紧密。《呼吸的风景》中,刘建华为展厅两边墙壁上的十扇窗户打造了十幅黑色玻璃画框。这些窗户,有的被水泥墙封住,有的则与外部相通。用水泥封掉的窗户和看得到风景的窗户之间,产生了一种视觉之间的对比。通透的窗户能够令观众产生一种呼吸感,水泥墙则更为冷漠和窒息,和流动的风景相比,更像是一张抽象画。
“物镜——刘建华个展”展览现场,2018年,上海玻璃博物馆
而展厅中的三面墙壁,上面镶嵌着一排排黑色的叠加的书状形体,将空间隔离为几块区域。但这些埋在墙体中的黑色形体,在不同的观众眼里,也有可能是城市的地平线,这一切都源于观众自己的感受。同时,刘建华还在展厅的地面上铺满了碎玻璃,人们要进入展厅的话,需要穿上玻璃厂工人使用的专用鞋子,走在碎玻璃上。
不同于《碑》的红色,这两件作品刘建华选择了黑色进行呈现。他表示,在中国传统水墨画中,常常谈到“墨分五色”,并不认为黑色是单纯的一种颜色,而是具有非常丰富的表现力。所以他在选择黑色表现《黑色的形体》中的书本时候,其实并不是在传达一个不透明的概念,而是隐喻着知识所能带来的正反面谬论,即知识并不只是一味传递正面的能量,也会带来超越道德标准体系的影响。
《黑色的形体》(局部)
虽然早在2008年前,刘建华便开始尝试将作品与空间结合,每一次在面对这种不同空间的时候,他所想表达的不同,导致了每一次所运用的形式也不一样。但他坦言,这次是第一次将内在空间和外在空间结合起来。尽管刘建华并不是第一个利用画框这种元素进行创作的艺术家,但他这次通过通透的窗子,将整个室内空间和室外空间形成了一种现场景色的传递,随着时间、人的走动,观众所能感受到的风景和季节的变化。同时,室外的温度和脚下的碎玻璃声也影响着室内观众除视觉以外的更多综合性感知,这和刘建华以往的作品都不相同。
“我需要这样的一种情绪的变化,视觉的变化,让现场每个人都能有不一样的感受。”刘建华介绍道,碎玻璃令展厅呈现出一种冰面的感觉。他曾用过陶瓷的碎瓷片来进行创作,但相比碎瓷片上面那些图案、花纹所带来的历史感,碎玻璃更为通透和单纯,与地面、墙,以及整个空间的形体之间产生了完整的联系。在经由人们行走在上面的声音,形成更为立体的作品概念。
“物镜——刘建华个展”展览开幕现场,2018年,上海玻璃博物馆
这次展览的题目“物镜”是刘建华自己取的。他认为物和镜这两字应该分开看待。物即是存在于任何时空、空间中的物体。镜则如同镜面,是物体所产生的一种观照。刘建华认为我们当下正处于一种物质化的时代中,人们一般都会去观照别人,而不会观照自己。但任何人都是个人在观照自身时候的镜子。如今社会产生着很多变化,人们更需要静下来通过别人来警醒自己。所以通过这个展览的三件作品,他也希望从中传达出这样一种关联性。
在上海玻璃博物馆馆长张琳看来,陶瓷和玻璃这两种材料非常类似,很容易陷入到工艺品、日用品的陷阱之中,但刘建华的创作本身便在经历着这种如何从这种陷阱中跳脱出来的历程。所以邀请他参与“退火”项目和很多从不接触此类材料的当代艺术家不同,因为他们并没有对材料的迷恋。传统的学院派玻璃艺术家,往往在接触对技术要求较高的玻璃工艺时,陷入对技术的追求中,逐渐丧失了艺术创作背后的观念与格局。但刘建华却在陶瓷工艺上达到很高技术成就后,仍然寻找出了自己的艺术创作道路。并且,在这次的“退火”项目中,再一次把自己惯于打破传统工艺边界的思考代入到玻璃创作之中。
Q & A
Q = 艺术新闻/中文版
A = 刘建华
艺术家刘建华
Q:您这次在做玻璃创作的时候有没有运用到以前陶瓷的一些经验呢?
A:我觉得没有完全能够直接联系上的经验。但是它能够给我带来一种对事物的判断,以及在面对困难和焦虑时候的抗压能力。因为陶瓷有时候它烧坏的话挺让人沮丧,你花很大的精力烧制,最后却烧坏了,这个我经常碰到。所以像这次,两米多玻璃放进去做了那么长时间烧断了,实验时候期待的颜色实际上很多时候出不来,或者是颜色里面掺杂了杂质。你就需要反复调整和实验。然后时间又越来越紧,真是把我们逼到一个绝境。10月23日是我生日,所以我记得很清楚10月22日我们最后一批作品才全部出来,出来时还不知道最后的具体效果如何,还要再进行冷加工、清洗、酸洗等工序后,最后才能看到这样的效果。
《呼吸的风景》在加工完成前
Q:从您自身的经验出发,在受到传统工艺的训练之后,您最后是如何打破它的界限的?
A:这和我的个人经历有关。我1985年考上大学,但1982年我二十岁的时候,就在景德镇得过当地工艺美术的最高奖项。所以如果从学手艺的角度上来说,我有很好的基础,也有很好的前景,但是我不愿意那样去做。
因为八十年代是中国最开放的时候,那时我接触了很多外来的事物。当时一些大学生分到我们工厂来,也对我造成了一定影响。所以我就觉得不能继续这样下去,我要考大学。考上大学以后我特兴奋,因为我喜欢雕塑专业,喜欢罗丹。我十五岁看过《罗丹艺术论》,那是我第一次接触西方艺术大师,从这本书的文字上感受到了他对艺术、对雕塑的理解,印象特别深,也令我喜欢上了雕塑。考上大学后我学雕塑,觉得以后要走纯艺术这条路,肯定是用大理石、铜这些来创作作品,不可能再用陶瓷,因为这是工艺美术材料。那个时候还非常决断地把所有工具送给我的那些发小和同事。
刘建华作品“迹象”在新加坡美术馆展出,2015年,图片来源:佩斯画廊
但后来这种变化则源自个人的一种认知,包括后来不断地学习,去接触不同东西,才又产生了不同思考,转回来又用这样的工艺美术材料来进行创作。所以这个界限其实主要是人自己设定的,艺术本身的空间是非常巨大的,拥有很多未知。所以艺术家需要对未知抱有一种期待,不能一直生活在已知的一个线索里面。
Q:那么您是如何看待传统工艺(手艺)与当代艺术观念之间的关系?
A:手艺跟观念之间其实并没有一个对立的关系。手艺当然很重要,我本来就是学手艺出身,后来考大学去读雕塑专业,然后又回到用陶瓷进行创作。这其中一个很重要的改变就是观念的改变。
我以前是在传统工艺的要求下创作。工艺上很完整,有传承的要求,那种要求需要经过师傅带徒弟这样一个长期的训练过程。我14岁进工厂的,在工厂待了八年。但这种创作只是对工艺有一定要求,并不具备任何创造性。我这个人不是特别安分,一直希望能够有变化。所以后来我决定离开工厂去读书。大学毕业以后又到昆明,在云南艺术学院当老师,在那儿待了十多年。
刘建华作品《方》在第57届威尼斯双年展主题展“艺术万岁”中展出,2017年,图片来源:佩斯画廊
对于我很重要的阶段是在昆明这个时期,当时我开始和当代艺术家群体接触,观念得到改变,觉得艺术还可以有很多可能性,能够用不同的材质、不同的媒介去自由地表达,去传递内心的很多想说的话。这种艺术的表达方式,给我带来了持续的激情。
其实在后来用陶瓷进行创作之前,我也用过很多其他的材料,但有次的想法觉得用陶瓷可能比较有意思,介入以后,开始希望把这个材料带入当代艺术的实践中,因为那个时候国内没有任何当代艺术家在用这个材料来进行创作。后来开始尝试一段时间后,我发现陶瓷这种材料有很大的可能性,就是对材料的把握、掌控,包括工艺上所传递表达的一种可能性,同时我觉得它能作为当代艺术的一种语言,所带来的东西特别未知。所以后来就不断在这个方面进行一些实验。但实际上我还是一直把它当成一种媒介,和绘画、摄影、摄像没有什么区别。所以我觉得当代艺术很大的一个优势是它特别包容,允许你进行任何形式的表达。
刘建华的特别展览项目“纪念碑”也即将在意大利那不勒斯一座修建于16世纪的古老修道院中展出,图片来源:佩斯画廊
回到你刚才说的手艺,其实它和艺术不是截然分开的东西,艺术家在创作的过程中,需要通过不同材料和它所需要的工艺去呈现。所以这个过程,没有工艺的支撑也形不成最后的作品。至于运用工艺最后表达的是什么,这其实和文字是一样,可能有小说、散文、传记等不同类型,不管是文豪还是普通农民谁都可以用,但这种表达其中高中低之分,我觉得和艺术是一个道理。
所以相对工艺而言,最重要的是作品的概念。在当代艺术的形态里面如何去看待这个艺术家的语言表达形式,他是怎么样形成自己个人的语言,在不同的时期怎么产生的不同的创作,这些原创性、内在的东西,才是艺术创作的本质。(采访、撰文/陈璐)
物镜——刘建华个展
塞上——孙逊个展
上海玻璃博物馆
展至2019年5月31日
*如无特别标注,本文图片由上海玻璃博物馆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