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2005年。8月29日，飓风“卡特里娜”（Hurricane Katrina）登陆新奥尔良，这场据传拥有10兆吨核弹能量的飓风，令整座城市沦为人间炼狱。在这场空前的灾难中，由于美国政府的救援不力，全国共有1836人丧生，100万人流离失所。卡特里娜给人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并使得这个城市——乃至整个美国的种族与经济不平等问题暴露无遗。2008年，第一届新奥尔良国际双年展“前景1”（Prospect.1）落成，非裔美国艺术家马克·布拉德福特（Mark Bradford）特地为此创作了大型雕塑作品《密特拉》（Mithra），将卡特里娜飓风事件再次带回公众的视线。
马克·布拉德福特（Mark Bradford）《密特拉》（Mithra，2008年）于2008年新奥尔良国际双年展“前景1”（Prospect.1 New Orleans）。图片来源：yahoo
这整件作品由卡特里娜飓风残骸中的风化木板拼接而成，“巨轮”般的外形象征着诺亚方舟的神话——在《希伯来圣经·创世纪》中，这艘根据上帝指示而建成的大船，承载着诺亚与他的家人，以及世界上的各类陆上生物，躲避了一场毁灭人类的洪水灾难。布拉德福特的《密特拉》如诺亚方舟般象征着希望与重生，指向流逝的时间与特定的地域，同时回应着仍生活在灾后创伤之中的人们所历经的悲痛与试炼。十年之后的今天，《密特拉》首次在美国之外的地区展出——在7月27日于龙美术馆（西岸馆）开幕的马克·布拉德福特个展“洛杉矶”（Mark Bradford: Los Angeles）中，它与艺术家多年来创作的大型绘画、装置及视频作品一并呈现了其对于观念、过程、材料以及场域之间内在关系的不断探索。
马克·布拉德福特，“马克·布拉德福特：洛杉矶”展览现场图，龙美术馆（西岸馆），中国上海，2019，摄影：JJYPHOTO。©马克·布拉德福特，图片：艺术家及豪瑟沃斯
继2015年于上海外滩美术馆举办的个展“马克·布拉德福特：树的眼泪”（Mark Bradford: Tears of a Tree）之后，本次展览为布拉德福特在中国大陆地区的第二次个展，同样也是其于全球范围内规模最大的个展。2017年，布拉德福特代表美国参加了第57届威尼斯双年展，并举办了展览“明天是新的一天”（Tomorrow Is Another Day）；同年11月，布拉德福特又在华盛顿特区的赫什霍恩博物馆及雕塑公园（Hirshhorn Museum and Sculpture Garden）揭幕了其纪念碑式的特定场地装置作品《皮克特冲锋》（Pickett’s Charge）。
马克·布拉德福特。摄影：Sim Canetty-Clarke ©马克·布拉德福特，图片：艺术家及豪瑟沃斯
01
“洛杉矶之于我同时具有想象和现实意义”
港口情结与地图绘制中的地域性探索
在龙美术馆的一楼展厅，《密特拉》被呈现在入口处最醒目的位置。走近细看，便会发现每一片木板上都残留着海报或招贴画的粘贴痕迹。展览策展人戴安娜·纳维（Diana Nawi）在导览时表示，远观这件作品，它的巨大尺幅与规模给人一种颇具野心的感觉，然而同时它也是一件值得走近细细品味的作品，木板上的这些海报当初被布拉德福特随意收集，留下了时间的痕迹，从中可以看出他内心细腻的感情。
马克·布拉德福特，《密特拉》，2008，综合材料，726.4 x 1963.4 x 635厘米，“马克·布拉德福特：洛杉矶”展览现场图，龙美术馆（西岸馆），中国上海，2019，摄影：JJYPHOTO。©马克·布拉德福特，图片：艺术家及豪瑟沃斯
在与豪瑟沃斯画廊（Hauser & Wirth）资深总监W·泰特·多尔蒂（W. Tate Dougherty）的对谈中，布拉德福特曾坦言，每当再次见到这件作品，彼时的记忆依旧会浮现。“……当我打开箱子的时候，原来的面板还在那里，你还能闻到新奥尔良的味道，在那个特定时期的下九区，它勾起了我对那个特定时代的所有记忆……”潮湿的空气似乎将彼时环境的气息与味道传递给了雕塑本身，“所以气味真的能够把人带回那个时间”，他认为。在接受《艺术新闻》的采访时，布拉德福特表示，与洛杉矶和新奥尔良一样，上海作为一个港口城市，深得他喜爱：“上海是一个港口城市，我喜欢港口城市，我喜欢潮湿，喜欢水。这不仅仅只是关乎于金钱，这还关乎这里的文化、时尚与美食。在港口城市，贸易聚集，文化交融，传奇在这里诞生。”由新奥尔良启程来到黄浦江畔的《密特拉》，作为本次展览的中心作品，它不仅在布拉德福特的作品中极具代表性与开创性，同样也在当代公共艺术史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它决定性地引发了布拉德福特对于社会问题和地域特定性的关注，以及他在艺术创作中对“规模”的野心。
马克·布拉德福特，“马克·布拉德福特：洛杉矶”展览现场图，龙美术馆（西岸馆），中国上海，2019，摄影：JJYPHOTO。 ©马克·布拉德福特，图片：艺术家及豪瑟沃斯
此外，在展览所呈现的绘画作品中，《洛杉矶》（Los Angeles，2019年）、《纽约》（New York City，2019年）、《华盛顿》（D.C.，2019年）等新作也同样体现了艺术家作品中对于地域性的关注。在谈及将此展命名为“洛杉矶”的缘由时，布拉德福特表示，洛杉矶是自己成长与工作的地方，对自己来说非常重要。“洛杉矶对于我来说同时具有想象和现实意义。我的所有作品都是在洛杉矶的工作室完成的，当我在创作这些作品时，洛杉矶对于我来说是基于’现实’的；而此时这些作品在上海展出，我在上海与人们谈论着洛杉矶，在这一时刻，洛杉矶对于我来说是’想象’。”
马克·布拉德福特，《洛杉矶》（局部），综合材料，365.76× 1432.56厘米，2019，摄影: Joshua White。©马克·布拉德福特，图片：艺术家及豪瑟沃斯
作品《洛杉矶》根据1965年洛杉矶华特暴动事件（Watts Riots）所创作。“华特暴动”于1965年8月11日至16日在洛杉矶华特地区发生。一名因抢劫被假释的非裔美国人马奎特·弗莱（Marquette Frye）因危险驾驶而被迫停车。原本的路边争吵升级为与当地警察的斗争。据当地居民透露，警察伤害了一名孕妇，随后便引发了六天的内乱。瓦特作为非裔低收入人口的聚集区，除了高失业率、贫穷与种族歧视的蔓延，居民亦不时遭受警察的粗暴对待。这些怨恨与不满的情绪，最终转化为暴力。
这件作品画面上呈现出的不同颜色，代表了彼时洛杉矶的变化，包括政治、经济与文化层面的缩影与映射。纵横交错的网格密密麻麻地构成了画面中的城市肌理，同时引发了“地图”所带给人们的遐想。去年3月，在豪瑟沃斯画廊香港空间的布拉德福特个展中，“地图”系列亦被展出。艺术家在创作时运用了建筑单元线（chalk line），画面中的“网格”有些是自然、有机生成的，而有些则是理性推演的结果。建筑单元线作为一种用来为建筑建立网格结构的工具，在世界各地的用法都是一致的，而“地图”系列的大型绘画亦关乎与不同文化建立地缘性参考框架的传统。
02
“我喜欢它们的功能性”
在混合材料的堆砌中展现生命张力
马克·布拉德福特从小就在母亲的美容院里工作，这一经历催生了其创作中对于材料性的探索与追求——他最早的绘画作品就是利用美容院里能够找到的材料创作而成的。
马克·布拉德福特，“马克·布拉德福特：洛杉矶”展览现场图，龙美术馆（西岸馆），中国上海，2019，摄影：JJYPHOTO。 ©马克·布拉德福特，图片：艺术家及豪瑟沃斯
在本次展览中，布拉德福特特别为龙美术馆的场地创作了一件全新作品《瀑布》（Float，2019年）。这件作品被陈列于美术馆挑高的大厅空间之中，由一系列被解构成长条状的绘画组成，形成了一道从天花板倾泻至地面、长约12米的“瀑布”。在这件作品中，绘画由此突破了二维平面的桎梏，成为了一件三维雕塑。“有趣的一点是，在展览之前我从未在工作室将它们组装过，这次展览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它们被组合在一起。”布拉德福特告诉《艺术新闻》，“我在工作室中将一幅画切割成这样的条状，然后将各个部分打包运输。在今后的每次展出中它们都会以不同的形式被组合、陈列，我喜欢这种随机、随性的感觉。”
马克·布拉德福特，“马克·布拉德福特：洛杉矶”展览现场图，龙美术馆（西岸馆），中国上海，2019，摄影：JJYPHOTO。 ©马克·布拉德福特，图片：艺术家及豪瑟沃斯
在《瀑布》旁边的墙壁上，同为艺术家2019年的新作《拉画4号》（Pull Painting 4）。布拉德福特先将绳索掩埋在被油漆覆盖着的纸张中，再将绳结从中拉扯出，由此在作品表面形成了独特的凹凸纹理与痕迹。整个创作过程也可以被看作是一种表演。布拉德福特表示，自己喜欢使用日常生活材料或是工程材料等进行创作，因为它们具有自己特定的功能，而并不仅仅是绘画用具。他喜欢它们的功能性。在创作中，他随意收集了各类广告招贴画、商业海报、打印纸、布料、绳索等各类生活材料并将其解构、混合、拼贴、叠加……赋予作品独特的生命力与视觉冲击力。
马克·布拉德福特，《拉画4号》（局部），综合材料，365.76×1097.2厘米，2019，摄影：Joshua White。©马克·布拉德福特，图片：艺术家及豪瑟沃斯
03
“我们生活在燃烧着的世界中”
具象与抽象观念转换中的政治社会议题
“大尺幅的作品能够令我放缓创作，让我拥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在谈及其作品的庞大规模时，布拉德福特如是说。环顾展厅四周，如壁画般宏大的作品似乎为观者提供了进入绘画并解读其深层文本的更大可能性。
马克·布拉德福特，《如果他能成为灰烬之王，他将让这片土地燃烧》，2019，综合材料，尺寸不一，“马克·布拉德福特：洛杉矶”展览现场图，龙美术馆（西岸馆），中国上海，2019，摄影：JJYPHOTO。©马克·布拉德福特，图片：艺术家及豪瑟沃斯
在展厅的另一部分中，观者不免会被这件巨型装置所吸引。三十余件尺寸不一的大型球形雕塑，错落有致地由展厅顶部悬挂下来，形成了一片“星系”——置身其中，在对其庞大规模及视觉效果感慨万分的同时似乎还能够隐隐感受到一丝恐惧。这些地球模型的海洋部分被漆成了黑色，陆地部分则被漆成了黄色，关于生态环境议题的呈现似乎不言而喻。然而在生态与环境之外，这件作品同时亦蕴含着一定的政治视角。策展人戴安娜·纳维在导览时表示，这件作品以美国及全球的视角出发，反映了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的现状。“我们仿佛生活在一个燃烧着的世界中，正在发生的各类事件如同黑色的海水一样淹没着陆地……这同样也关乎我们如何与别人形成一种交集。我们虽然生活在同一个星球上，却又孤立地生活在我们自己的世界中……”
这件装置被命名为《如果他能成为灰烬之王，他将让这片土地燃烧》（He would see this country burn ifhe could be king of the ashes，2019年）——这句话竟是美剧《权力的游戏》中的一句台词。“这句话与作品本身似乎并没有什么必然联系”，布拉德福特在接受采访时说道，“只是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了这句话。它是对《权利的游戏》中一句台词的直接引用……我当然喜欢《权利的游戏》了，我的创作中也一直存在着对于流行文化的挪用。”
马克·布拉德福特，《如果他能成为灰烬之王，他将让这片土地燃烧》，2019，综合材料，尺寸不一，“马克·布拉德福特：洛杉矶”展览现场图，龙美术馆（西岸馆），中国上海，2019，摄影：JJYPHOTO。 ©马克·布拉德福特，图片：艺术家及豪瑟沃斯
“我有时觉得人与人彼此之间是孤立的，就像这一个个独立的星球一样。”坐在龙美术馆贵宾室的沙发上，布拉德福特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在谈话中，似乎有些难以将其开朗乐天的性格、幽默而夸张的神情与沉重的社会政治议题相关联。然而布拉德福特在与泰特·多尔蒂的对话中曾坦言，自身对于港口城市的情结亦有部分来自于历史中非裔美国人被货运、买卖、奴役的遭遇。“……那是贸易的地方，那是进出口的地方，还有，我的同胞。”而其最具代表性的大型抽象绘画，透过多层次的拼贴与不同媒介之间所产生的碰撞与调和，在聚焦地缘性、地图绘制以及对于文本与流行文化的持续性探索的同时，亦探讨了建构在社会阶层、种族、和性别划分之上的美国经济社会——“后种族”社会并没有成为现实，边缘群体的文化叙事亦需要更多的关注与理解。所谓“社会抽象”，即呈现了抽象作品的社会与政治潜力。
马克·布拉德福特，《洛杉矶》（L.A.，局部），综合材料，304.8×304.8厘米，2019，摄影: Joshua White。©马克·布拉德福特，图片：艺术家及豪瑟沃斯
马克·布拉德福特，《墓穴1》（Vault 1，局部），综合材料，365.76×756.92厘米，2019，摄影: Joshua White。©马克·布拉德福特，图片：艺术家及豪瑟沃斯
展厅中所展出的影像作品，与绘画一样，直接取材于1960年代在洛杉矶发生的事件。布拉德福特表示，政治与社会性议题一直以来的确是其创作的重要出发点，而在未来他也将更加关注青年艺术家的创作。正如他参与共同创立的非营利性项目“艺术＋实践”（Art + Practice），旨在拓展洛杉矶当地青年的视野。“在未来我会更加关注青年艺术家的创作，多与他们分享我的创作与感受；同时我还会多创作一些影像作品。因为目前我的影像作品不是很多，在未来我想增加这方面的创作。”
（采访、撰文／夏寒）
马克·布拉德福特：洛杉矶
Mark Bradford: Los Angeles
龙美术馆（西岸馆）
展至2019年10月13日
＊若无特殊标注
本文图片均来自龙美术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