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福东的新工作室近期于上海玻璃美术馆落成。“我希望能把工作室的搬迁看作是一个新阶段的开始,老话说‘树挪死,人挪活’,也提醒自己继续努力工作,珍惜生活,保持安静的思考,保持安静的创作。”在接受《艺术新闻》专访时,杨福东说道。此前,艺术家的两个个展也分别于伦敦与上海亮相。伦敦玛丽安·古德曼画廊(Marian Goodman)于5月30日至7月26日期间举办了杨福东个展“善恶的彼岸——序言”(Beyond GOD and Evil—Preface),上海复星艺术中心则呈现了杨福东于2013年创作完成的16屏影像装置《轻轻的推门而进,或站在原地》的第一部分。
杨福东《轻轻的推门而进,或站在原地》展览现场,上海复星艺术中心。图片来源:上海复星艺术中心
2013年,来自东京当代艺术馆的长谷川佑子(Yuko Hasegawa)以“再现——走向新的文化制图”(Re: emerge – Towards a New Cultural Cartography)为主题,策划了第11届沙迦双年展(Sharjah Biennial)。受双年展委托,中国影像艺术家杨福东前往沙迦与西班牙两地,聚焦阿拉伯文化的现代图景及受其影响的欧洲建筑,创作了16屏影像装置《轻轻的推门而进,或站在原地》。6月21日,该作的第一部分,以黑白单色呈现沙迦当地日常生活与人的8屏影像装置在上海复星艺术中心呈现,成为该作继创作以来在国内的首次展出。
杨福东《轻轻的推门而进,或站在原地》展览现场,上海复星艺术中心。图片来源:上海复星艺术中心
作为公共政治话语与个体生活经验交汇的场所,伊斯兰建筑中标志性的“庭院”是此届双年展中的重要概念。由“庭院”展开,杨福东在第一部分的影像中,对沙迦的城市中心、沙漠地带、公共广场、海岸与港口、清真寺庙等公共空间进行了审视。在复星艺术中心三层,高达3.2米的8屏黑白影像一列排开,各屏相互独立的声音在黑暗的展览空间中交杂回响,静止的摄影与动态录像交替浮现。相互独立而非叙事性的多屏影像,带着布莱希特式碎片的意义,共构出一个时空维度凝固下的中东景观。
《轻轻的推门而进,或站在原地》,2013年,影像截帧,杨福东。图片由艺术家和香格纳画廊(上海/北京/新加坡)提供,版权归艺术家所有
此次未展出的第二部分8屏彩色影像拍摄于西班牙的格拉纳达,该城市位于阿拉伯文化与欧洲文明的交汇处,城中具有伊斯兰建筑特征的阿尔罕布拉宫更是文化融合的象征。除了作为宫殿建筑的历史意义,阿尔罕布拉宫中先进的液压系统与灌溉系统,显示出阿拉伯人的经验与智慧在欧洲文明中的大放异彩,亦回应了第11届沙迦双年展再评价西方中心主义的议题。
对于杨福东而言,探讨当地严格的宗教控制与放肆的超级资本主义扩张主义并不是他的创作旨趣。同样的,中世纪阿拉伯历史学家伊本·拔图塔(Ibn Battutah)在旅行中描述为“好客之地”的形象,也和他镜头中的沙迦相去甚远。杨福东保持创作中一贯的克制,以“他者”的视角建构一幅介于现实与想象之间的中东现代生活图景——穿着黑纱直视镜头的阿拉伯少女,当地国庆的欢庆场面,唱诵古兰经的伊斯兰信徒,从房间中探出的葱郁树木,沙漠中升腾弥漫的热浪。就像一名赴主人邀约的远方来客,在远观静笃与近距离触摸的中间地带,观察着一切。一如杨福东为作品写下的文字:
它是如此真实
一个遥远而亲切的世界
燥热的空气里
有人在轻声吟唱
然而它
静静的伫立在那里
任凭风儿
带走了它的过去
一切都是那么相像
有如梦里
轻轻的推门而进
或站在原地
—— 杨福东,2013年
《轻轻的推门而进,或站在原地》,2013年,影像截帧,杨福东。图片由艺术家和香格纳画廊(上海/北京/新加坡)提供,版权归艺术家所有
杨福东介于叙事与非叙事之间、带着“陌生”质感的黑白影像风格,自其1997年开始创作《陌生天堂》起便已初见端倪。该作后来于2002年在卡塞尔文献展(documenta)中放映,被评价为艺术家自己的影像自传。叙事性在其后的《竹林七贤》、《第五夜》与《愚公移山》等作品中逐渐被抽离,影像之于杨福东,更多作为表意符号,在剪辑的过程中构建出新的意义。
《陌生天堂》,1997-2002年,影像截帧,杨福东。图片由艺术家和香格纳画廊(上海/北京/新加坡)提供,版权归艺术家所有
在2018年的作品《明日早朝》中,杨福东将影像生成的过程本身作为创作材料。他在上海龙美术馆中搭建起“宋代朝会”与“生命之塔”两个拍摄场地,以尼采关于“权力”、“欲望”、“社会”和“人性”的三百句语录为“剧本”,带领演员、摄制组等人员进行了30天的拍摄,呈现为30部“早朝日记”。作为该作品巡回展览的第一站,伦敦玛丽安·古德曼画廊于5月30日至7月26日期间为杨福东举办了个展“善恶的彼岸——序言”,展出了由《明日早朝》拍摄日志剪辑而成的20部“早朝日记”,以及7件摄影绘画。
杨福东个展“善恶的彼岸——序言”(Beyond GOD and Evil—Preface)展览现场,伦敦玛丽安·古德曼画廊(Marian Goodman)。图片来源:Marian Goodman
在复星艺术中心展览期间,《艺术新闻》专访了艺术家杨福东,探讨了其首次在国外创作的经验,以及他在影片中对于时间与现实的思考与其近期创作动向。
杨福东
TANC:《轻轻的推门而进,或站在原地》是您首次在海外创作的多屏影像,阿拉伯文化更是当今东西方二元语境中的“他者”,作为中国艺术家,您以什么样的身份和视角在当地观察创作?
杨福东:这次去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拍摄,对我来说是一个新的体验。中东是一个令人向往的地方,让人想去看,去了解。在那边拍了将近二十天,其实还是蜻蜓点水,只能看到表层的东西。因为中东伊斯兰教信仰的精神力量是很深厚的。在西班牙阿尔罕布拉宫拍的8屏彩色影像中,受到阿拉伯文化影响的老建筑,也蕴含着很多智慧。两边对比之下,其中一个是古老的空城,另一个是人们在现代沙迦的生活。
TANC: 作品中的画面主体前方,经常出现“遮掩”的前景,比如一堵墙半遮掩着后方的建筑,以及港口处从石块后面拍摄的海面,这一构图与作品主题有何关联?
杨福东:拍的时候其实是无意的,但慢慢的可能会形成一个潜在的叙事。比如展览主海报的画面是沙迦的老城,看似处在沙漠之中,存在着内、外两个空间,但是内外之间的世界很难判断。从我自己的角度出发,这就像是两个平行的世界,其实你对它不了解。作品的名字叫“轻轻的推门而进,或站在原地”,就像你去到一个地方,大门紧关,你轻轻推开探头往里看,想进去但又不确定,于是就处于进与不进的纠结中。也像自己拍作品时的心态,有一种遥远的距离感,但又想去靠近。
那一届沙迦双年展的策展人长谷川佑子,她的策展主题是关于阿拉伯的“庭院”,她希望我能以中国艺术家的视角去拍一些东西。其实我感觉,怎么看待所说的静止的人,静止的物,在于你怎么去看待时间。有时候行动中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静止的。所有东西都随时间停在那儿。黑白的影像在这里是提炼出一种纯粹的状态。在西班牙拍的皇宫部分,我尽量去拍摄空城时的状态,当地人的日常生活更多选用的是照片,定在那儿。怎么去看现实跟现实,因为现在的空城可能在古代是人们生活的场所。但沙迦这部分是现实的城,这里人们的生活都是现实的状态。怎么看待过去和现在。影片中凝固的感觉就像沙漠中,山峦叠嶂,弥漫的热浪模糊了真实,很有穿透力。
TANC: 所以您认为“庭院”背后是时间的概念吗?
杨福东:我觉得一个是时间,另一个是作为主体的人。你生活的地方,就是你的心存在的地方,而心存在的地方也就是“庭院”的位置。从一个人,然后变为一群人、一个部落、一个社会、一个国家。他们的信仰也是如此。他们祷告的声音一天五次在天空中飘,他们诵经的声音就像天空中飞翔的鹰,似乎在召唤着人们。
TANC: 两个部分各八屏,分别以黑白和彩色创作,您所提出的“剧场化的观看”是如何实现的?
杨福东:这件作品在沙迦双年展展出时其实呈现的是两个空间。一个是这次展出的这八屏,西班牙的那八屏是四个方向的立体呈现,会给人一种彩色空间中的城的感觉。这样的话会构建出一个整体的场景,在观众心里叠加成影像建筑。观众在这里就像是第二个电影导演,他不能同时看到八个屏,只能聚焦在一两个屏幕上,其他的画面只出现在余光中。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心里会搭出一个剪辑结构的塔。有人会记住阿拉伯女孩的眼睛,你看到的可能是那只鹰,所以每个人带走的东西都不一样。
TANC: 您提到的“余光电影”也许更接近现实,人们在现实中也无法捕捉眼前的所有景象。
杨福东:对,有一种真实的感觉是——其实它都在那里,只是你看不见。所以面对八个屏的时候,你能听到所有的声音,你的潜意识能感觉到余光中影像的存在,对于阿拉伯文化的理解或想象就存在其中。
TANC: 这件作品的很多画面是在室外拍摄。但您的大多数创作是在室内进行的,比如2018年在龙美术馆的《明日早朝》,能否比较一下两种不同的创作方式?
杨福东:我觉得是不同的时间段,不同的思考,以及不同作品的需要。在龙美术馆创作的那件作品像是一个移动的美术馆,把拍电影的所有过程作为行为艺术,把拍电影的30多天作为一场流动的电影。所有拍摄的过程都成为其细节,在其中慢慢演绎,并且不可复制。最后剪出来的片子又是另一个状态的东西。
但沙迦这件多屏的影像,还是一个相对线性的创作,它沿着一条路纵深地往前走。就像你去到一个地方,首先会看到它外部世界的景象。这些景象也不可能再重现,比如作品中出现的当地音乐,就是因为我们正好碰到了沙迦的国庆,很小但很热闹。我自己很喜欢的一张照片,是从一个房间里探出来一棵葱郁的树,在沙漠环绕的环境中展示出很强的生命力。户外有很多充满生命力的景象。
TANC:《明日早朝》目前正在伦敦展出。早朝这一形式与宋代文化对于国外观众而言无疑是陌生的,您认为他们如何能在观看过程中,搭建自己的剪辑结构,成为第二导演?
杨福东:历史总是有相似之处,艺术应该是相通的,对于观众来说,每个人的成长经验与生活语境不同,他们可以自由选择与思考,在他们心中构成他们专属的影像与理解。
TANC: 从您的第一部影片,1997年的《陌生天堂》至今,已经过去了22年。作为一名影像艺术家,您在这期间感受到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杨福东:时间变了,时代变了,很庆幸自己能做一些自已喜欢做的事情。一切都象是昨天发生的。希望自己在明天,在未来还能一如既往的充满热情的进行创作。
TANC: 接下来是否有新的展览或创作计划?
杨福东:新的创作计划一直有,9月会参加巫鸿老师在苏州博物馆策划的展览。下半年顺利的话,也许会把《明日早朝》的影像装置版剪出来。
采访、撰文/何佩莲
编辑/夏寒
杨福东:轻轻的推门而进,或站在原地
Yang Fudong
Push the Door Softly and Walk in,
Or Just Stay Standing Where You Are
复星艺术中心展至2019年8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