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6月22日,“百物曲”在上海外滩美术馆开幕。该展览为上海外滩美术馆与香港Para Site艺术空间之间长期合作项目的一部分。激情的街头舞蹈踏着18世纪歌剧的节奏,原始森林中的人声兽鸣碰撞工业机器的杂音。或明或暗的舞台上人类对视动物、恶魔、幽灵、神灵,瞬时之间古老的神话、原始的信仰穿透现代理性。
策展人康喆明(Cosmin Costinas)在接受《艺术新闻》采访时说:“展览名字‘百物曲’更多的是一种诗意的比喻。但在策展过程中,我们考虑到了展览与‘歌剧’这种艺术形式的历史关系,在其中加入了一些‘诱惑游戏’(game of seduction)与“娱乐策略”(strategy of entertainment),让观众更好地进入展览。”
“百物曲”展览现场,图片来源:TANC
53位挑战艺术与其他领域间明确边界的艺术家,让成群的生灵站到了现代理性的面前,拉开了一场包罗万象的人类社会表演。
An Opera:没落的歌剧 、反抗的曲、传统的挽歌、进步的赞颂…
声音沿着历史的轨迹传递到世界上的各个角落,各种形式的“曲”是展览重要的切入点。
在第五层展厅里,法国艺术家克莱蒙·科吉多赫的镜头捕捉到了激情澎湃的狂派舞(Krump)首次登上巴黎歌剧院舞台时的情景。给人以爆炸性冲击的狂派舞者在激昂的古典芭蕾歌剧《优雅的印第安人》的音乐声中,奔放地斗舞。2000年后诞生于洛杉矶非裔美国人社区街头的狂派舞,善用戏剧化的动作,释放强烈、敏锐而又粗粝的对抗情绪,最初是陷于都市街头斗殴、帮派冲突和犯罪的年轻人的一种呐喊和反抗。
克莱蒙·科吉多赫,《优雅的印第安人》,2018年,单频彩色有声高清录像,6分钟,由艺术家、Eva Hober画廊及Reinhard Hauff画廊提供
与狂派舞直接的对峙与反抗不同,伴随着舞蹈的芭蕾歌剧,是典型的“高雅文化”谱写的关于异己和异域的想象。1723 年,法国殖民者将伊利诺州美洲印第安部落米奇加梅亚族(Mitchigamea)首领派往巴黎,会见法国国王,并受邀在巴黎的意大利剧院中表演自己的文化,即部落舞蹈。难得一见的印第安舞蹈给了法国作曲家让- 菲利普·拉莫灵感,激发他创作了歌剧《优雅的印第安人》(Les Indes Galantes)。歌剧通过四个主体章节,想象奥斯曼帝国、秘鲁、波斯和北美的异域激情。
在此歌剧诞生后的两百多年间,文明与蛮夷,西方与东方的二元对立不断被敲打,有了少许松动。艺术家在2018年创作作品时,赋予了当年剧院舞台上被观察、被描摹、被想象的对象以另一种解读。科吉多赫表示在歌剧的鼎盛时期,人们不会意识到,当年“拉莫在意大利剧院上看到的其实就是一场狂派斗舞,是来自世界另一端和另一段历史时期的斗舞”。科吉多赫镜头中的狂派舞者大多属于西方社会的少数族裔,艺术家似乎在提示我们,类似的误读与想象还远没有停止。
在观感上,芭蕾歌剧与狂派舞,因为艺术本身内在的诗意而产生了一种意料之外的融合。但不可否认的是,对今日的大部分观众,被称为最高艺术形式的歌剧,成了有着强烈感染力的街头舞蹈的背景乐。
加拉·波拉斯·金,《关于G.M.考曼的笔记2》,绘画,纸面石墨、便签纸及木,29.2 × 20.3 × 3.8 厘米,2012。图片来源:TANC
歌剧的没落,并没有减少“曲”作为媒介的极大表现空间,它仍可被当作棱镜,审视历史上与当下全球化进程中的文化流动。历史上被殖民的社会从来不是无声的,有些流传至今的反抗声音,成为了独特的音乐语言。加拉·波拉斯·金2012年的作品《关于G.M.考曼的笔记2》同样位于五层展厅。作品展示了墨西哥瓦哈卡州特拉科路拉山谷地区原住民一种“加密”的口哨语言,即萨波特克语。最初为抵抗西班牙殖民者而使用的独特口哨声调,能表达萨波特克语中75%的含义。展览不但呈现了该语言独特的谱号系统,还有萨波特克语的当地故事合集。
但是抵挡住历史上殖民者力量的口哨语言,在追求现代化发展的墨西哥社会,面临着新的侵蚀。追求经济发展而对原住民社区边缘化,追求现代国家统一而实行的官方语言政策令萨波特克语再次遭到“殖民”。
陈秋林,《无题系列之三》,2005年,摄影,126 × 94 厘米,由艺术家及千高原艺术空间提供
同样面对现代化带来的不可逆的改变,陈秋林的《江河水》将“曲”演绎成了献给消失故土的别赋。艺术家的故乡四川万县因国家大型水利工程建设,留下了许多拆迁遗迹和废墟。艺术家将满目苍夷的故土作为剧场,上演京剧《霸王别姬》、川剧《白蛇传》,以颇重形式感的传统戏曲作为对故土的怀念和告别,展开了奇异而黯然神伤的纪念性表演。一方面传统戏剧是地方文化的承载;同时,全球各地的传统曲艺,通过“opera”一词进入另一套语言系统中,形成此次展览探讨的相异的“歌剧”。
尤恩·麦克唐纳,《9000 件》,2010 年 单频彩色有声高清录像 5 分钟。图片来源:https://kadist.org
除了作为艺术形式的歌剧、戏剧和音乐语言,展览也将工业杂音看成这个时代的“曲”。尤恩·麦克唐纳略显刺耳的录像作品《9000 件》位于美术馆第三层。作品描绘了乐音悠扬的钢琴,在上海的乐器厂生产制造、测试过程中,重复敲击琴键产生的工业级噪音。艺术家以此启发观众反思“曲”的生产,乐音与噪音、有序与无序之间的关系。
出厂后的钢琴,似乎成为了一个更大故事的主角。钢琴如何在中国被接受、文革时期被破坏,改革开放后广泛流行,变成无数小康家庭的家中之物和人们最熟悉的现代乐器之一,直至今天中国承担了全世界钢琴80%的生产份额。钢琴生产的工业噪音仅是此后对经济和文化全球化赞歌的前奏。
For Animals:想象的灵 、消失的兽、百物之中的人…
“曲”由百物发声而来。如今外滩美术馆外墙上“亚洲文会”四个字,可算是“百物”与外滩美术馆的渊源之始。1932年,英国皇家亚洲文会北中国支会(North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在如今的虎丘路20号建起了五层的亚洲文会博物院,四楼专设生物标本陈列。至1952年停办时,积累了约2万多件自然标本。
“百物曲”展览现场赵要的作品《伟大的表演——黑色》
半个多世纪后,在“百物曲”二层展厅外,艺术家赵要悬挂了两张合成的“兽皮”——作品《伟大的表演——黑色》恰似剧院的帷幕悬挂在入口。“兽皮”表面貌似动物表皮的纹路,实际上是两张社会治安纠纷新闻照片,加上了Apple iPad相机软件的万花筒滤镜特效。在艺术家的创作中,“伟大的表演”是将这两件人造图案、人造皮革的“兽皮”披在演员扮演的萨满巫师身上,在空间内行走。
古老的萨满信仰认为万物有灵,巫师通天地万物而进行问卜、祭祀、医疗以及实施超自然的控制魔法。萨满巫师的服饰既是身份的象征也是巫术的道具。有着原始信仰的人们相信萨满巫术能有效控制,甚至解决命运中的未知。艺术家将其放在当代语境中,似乎在引着观者发愿,许下个人与社会无法了解、却又想掌控的未知,寻求披上“兽皮”的巫师的庇护。
“百物曲”展览现场郭凤怡作品《非典3》,图片来源:TANC
百物承托人类古老的信仰、情感与诉求,于此同时人类也一直用动物来演绎自身的故事。病痛缠身的经历,让郭凤怡对疾病的身体反应尤为敏感。在气功疗养和对生命哲学的不断体悟中,许多视觉幻象涌现在她的眼前,必须用纸笔加以表达才可调整身体与心智的平衡。在《非典3》中,郭凤怡用细密的,仿佛气息流动的线条,将一个突发疾病,一场社会公共卫生的危机,描绘成神兽的样子,投射出疾病亦有生命的“泛灵”想象。
在现代理性成主流逻辑的今天,“泛灵”信仰因在现代欧洲视野中与理性相背而被不加区别地划为原始。外滩美术馆馆长拉瑞斯·弗洛乔(Larys Frogier)接受《艺术新闻》采访时说:“我对‘百物展’的期望之一,是展览可以连接传统、现代、当代艺术的不同背景。对我而言,这样的分类并不意味着他们互相对立。这关乎今天年轻的艺术家如何重塑与当今社会相关的故事和主题,通过掌握历史来创造新的东西。”
“百物展”就用当代艺术的方式,重新发现了传统的泛灵信仰。
菲瑞蕾·巴埃斯,《西卦帕豹(致世间所有美好与幸福)》,2015年,纸面丙烯及墨水,241.3 × 165.1 厘米。由Tiroche DeLeon收藏及Art Vantage PCC公司提供
西卦帕豹是多米尼加共和国神话中的神秘女性生物。它生活在高山上,曾经见过它的人或称它美艳惊人、给人带来对生命的渴望,或称它丑陋至极、让人倍感绝望。在广为人知的传说中,它们会猎杀踏足高地的人。这些充满迷惑性的女性生物不受边界限制,变化多端,法力无边。艺术家菲瑞蕾·巴埃斯以西卦帕豹的形象创作了一系列作品,聚焦那些激进的、流动的、充满能量的女性身体。
蒂姆·皮特修拉克,《快乐》,2012年,彩色铅笔及石墨,236.2 × 123.2 厘米
展览中还有因纽特艺术家、猎人蒂姆·皮特修拉克笔下因纽特人的信仰和视觉文化。在大型画作《歌声交流》中,一种半人半鱼的神话生灵漂浮在黑色空间中,人身部分穿着传统因纽特服饰,脸上带着白色面具引吭高歌。在因纽特人眼中,人、动物和野生生灵构成了完整的环境,互相渗透联结的空间和生命形式与现代西方理性表现手法形成鲜明对比。
人并不都在生灵的庇护之下,人也在“百物”之中。克韦·桑南在《精神之道》的创作期间,深入柬埔寨西南部戈公省地区的冲族群体生活前后长达一年,学习冲族人的宇宙观和生活哲学。策展人谢丰嵘分享:“冲族人与动物的关系很紧密,他们会通过听鸟的叫声,观察动物足迹在原始森林中寻路,也通过不同动物来区分生活区域。祖先给他们留下了尊重动物的训导。”
克韦·桑南,《精神之道》,2016-17年,11组雕塑装置(藤、竹编、钢铁),双频彩色有声高清录像,尺寸各异;18分43秒,作品受第十四届卡塞尔文献展委托创作,由Nget Rady编舞及表演
“百物曲”展览现场克韦·桑南作品《精神之道》,图片来源:TANC
当现代化发展开进原始森林,是否与动物为善,如今不再是冲族人最大的担忧。柬埔寨最后原始大森林、冲族的居住地阿林河谷一带,现因柴阿润水电站的开发建设,面临着严峻的环境破坏和地缘政治威胁。在《精神之道》的影像部分,表演艺术家 Nget Rady带着桑南与当地冲族人用藤、竹,以传统编织渔网、鱼篓的方式织成的动物面具,在原始森林中,用模仿动物行为的方式反抗共同家园的消失。因受困而挣扎,冲族人的处境,正是人与动物的生存本能对抗现代理性所提倡的发展、进步的微缩。
冲族人与动物维系着朴素的,互相依赖的关系,这是一种现代社会难见的平衡。台湾艺术家吴权伦在作品 《格拉夫拉特:牧羊传》中,展现了德国牧羊犬被人类规训起点与结果。作品的录像部分展示了艺术家走访了第一只德国牧羊犬的培育地——德国格拉夫拉特。策展人谢丰嵘提到:“德国牧羊犬的确源于德国,但这个物种本没有特别的国族标签,是当年常伴希特勒出现的那只德国牧羊犬,将这个物种提升成为了一种国家主义的象征。”而在那之前,训练有素的德国牧羊犬已在一战中作为军犬随军,并按人的需要,做了改良培育。
吴权伦,《肖像》,2018年,摄影,59.4 ×42 厘米,由艺术家及亚纪画廊提供
“百物曲”展览现场吴权伦作品,图片来源:TANC
在多幅德国牧羊犬肖像作品中,一幅用于训练牧羊犬的“波浪棒”素描显得尤为醒目。正因进一步系统的规训和品种输出,德国牧羊犬得以成为寻常人家中的宠物,聪明、警觉、忠诚的形象深入人心。这个形象反应在了摆放于纪念碑式展台上,形象憨态可掬的台湾狼犬陶瓷存钱。这种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生产的存钱罐,是台湾夜市流行的投掷套圈奖品,在经济起飞的年代,成为了台湾家家喜闻乐见的单品之一。
一场 兽 × 灵 × 人 的歌剧
在上海外滩美术馆二至五层的空间内,“百物曲”纵向延伸。展览在别样的“剧场环境”中,以相异“歌剧”的历史为切入点,探讨当代和传统表演、幻想、群体性奇观与其所栖居的环境之间的关系。
“百物曲”展厅现场
通过对“曲”这一表演、声音艺术形式的探索,展览梳理了相异的文化与知识系统在互相渗透的过程中,如何产生变异以及想象新的可能性。“物”则处在灵性、兽性、人性的过渡与转化之中,展览正是用”物“去衡量现代性与自然界之间、物与灵之间的关系。
53位艺术家带着各自的作品在“百物曲“中”发声“。策展人谢丰嵘接受《艺术新闻》采访时说:“‘百物曲’是外滩美术馆第一次做这么大体量的群展。”
谈到策划大体量群展如何让每位艺术家的声音都被听见时,策展人康喆明引用了作曲的概念,他说:“与人合唱或对唱,声音往往会更容易被听见。有些艺术品在孤立状态下很难接近。所以在尊重作品的展出方式,放在对的物理空间中之余,我会注意作品之间的呼应或对立”。(采访/撰文:童亚琦)
百物曲
上海外滩美术馆 22/06/2019 – 25/08/2019
*若如无特殊标注,本文图片由上海外滩美术馆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