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泰晤士河边人潮往来,不时有人停下来看手表或手机确认时间。而此时位于南岸的泰特现代美术馆的布拉瓦尼克楼(Blavatnik)里,正在展出艺术家克里斯蒂安·马克雷(Christian Marclay)创作的视频装置作品《时钟》(The Clock)。黑暗的放映厅内,声画于现实中构架出同步的虚拟时空。自2010年初现伦敦白立方画廊后,《时钟》在包括法国巴黎蓬皮杜中心,美国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等展馆巡回展出,并于2011年的第54届威尼斯双年展上赢得了金狮奖,如今才又回到伦敦。
泰特现代美术馆中正在播放《时钟》
自首映以来,《时钟》每到一处,都是好评如潮,在世界范围内受到追捧。对此,泰特现代美术馆策展人克拉拉·金(Clara Kim)和费奥坦·莫兰(Fiontan Moran)在接受《艺术新闻》采访时指出,“很大一部分的吸引力在于,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内,观众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场景、演员和情感,这些往往是非常熟悉的,但又被放在了一个新环境中。而当我们在安装这件作品并反复观看时,还注意到部分吸引力也来自于马克雷对所有场景的巧妙处理。”
克里斯蒂安·马克雷,《时钟》片段
这部全长24小时的影片,包含一万多个的影视片段,横跨影史各个阶段,多个地域。导演马克雷采用蒙太奇手法将这些作品中与“时钟”相关的片段剪辑衔接在一起,辅上配乐而成。其中片段所指的时间与现实中的当地时间同步,比如当地早晨的时候,作品中的片段大多是人们在起床,洗漱,早餐,而到了晚上则都是晚餐,娱乐,休息入睡等。
艺术家克里斯蒂安·马克雷
创作之初,马克雷雇佣六位助手在成千上万的作品中搜寻与“时钟”相关的部分。每人负责一个类型:惊悚、科幻、喜剧等等,然后花了三年完成剪辑。每天十到十二个小时的剪辑过程,将他累垮,令他感到“恐怕是没法儿再来一次”。马克雷认为,“这像是一部《尤利西斯》(Ulysses)般的长篇小说,而其中的每个小时各成一个篇章”。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的《尤利西斯》也是以时间为顺序,讲述了主人公在一日昼夜内的日常生活。马克雷还补充道,《时钟》中最易剪辑的章节是下午五点那个小时,因为很多电影中都有人物在这个点下班回家的片段;而最难的则是清晨五点,因为不管是在电影中,还是在现实生活中,很少有什么事会在那个点发生。
克里斯蒂安·马克雷,《时钟》静帧
并且该作品中所使用的片段大多来自主流影视作品,辨认度很高。观众可以在荧幕上找到《扒手》(Pickpocket 1959)中的米歇尔正反复练习偷窃手表,《泰坦尼克号》(Titanic 1997)中的杰克刚赢得了他的船票,《呼喊与细语》(Cries and Whispers 1972)中的艾格尼斯在病床上粗重地喘息。《罗拉快跑》(Lola Rennt 1998)中的罗拉正争分夺秒,拯救爱人。
因为每个人所认出的片段不尽相同,而每个小片段又会在观众的潜意识中激发联想到整部影片,所以观众获取的体验感都非常独特。除此之外,观众可以看到同一个演员在不同年龄阶段的影视片段,这本身也带来一种时间流逝,岁月易老的感触。《时钟》就像一个庞大的影视资料档案库,重现众多的影视片段,于影迷来说,仿佛一场影史盛宴。
克里斯蒂安·马克雷,《时钟》静帧
《时钟》的创作想法并不复杂,但观看过程却不会感到无趣,相反,会随着时间推进,愈加妙趣横生。最直接的观看乐趣来自于寻找每个片段中的时钟和时间:荧幕上的电子钟、手表、大本钟、老式挂钟等等,就像一个搜寻游戏。有的片段中并没有直接显示时间,但当观众看到《哈姆雷特》(Hamlet)中劳伦斯·奥利佛(Laurence Olivier)饰演的悲情王子,手捧头骨,兀自沉思,喃喃自语时。你心想,钟去哪儿了?再一转念,确实,时间并不一定是以钟表指针的形式存在,这样的片段也会令观众心领神会。
在这部作品中,剪辑手法谓至关重要。虽然《时钟》全片没有一个线性叙事线,但并不影响它带动观众的情绪。各独立片段之间组合、碰撞,加上配乐的作用,营造出悬疑,紧张,舒缓,推进,爆发等叙事力量。泰特现代美术馆策展人克拉拉·金和费奥坦·莫兰认为,《时钟》的剪辑艺术是“巧妙而优雅的”,“这部作品中的片段排列是经过仔细考量的,所以前后两个片段即使来自不同的素材,它们之前也有着某种联系。”
克里斯蒂安·马克雷使用唱片制作声音拼贴作品
除了剪辑,这部作品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源于配乐和声音设计。马克雷是一位声音艺术家,生于美国加州,后在瑞士长大,如今在伦敦发展。《时钟》虽使用了大量影视素材,艺术家本人却并不是一个影迷,他很少去影院。他最早以先锋DJ的身份,而不是视觉艺术家的身份出道。七十年代时,马克雷就在纽约用唱片制作声音拼贴作品,活跃于地下音乐界。他剪碎黑胶唱片,再将不同来源的唱片碎片粘合起来,呈现出支离破碎的音乐效果。这样的技法是他的独创。在实验音乐、前卫唱片主义领域马克雷享有鼻祖的地位。一直以来,他都在探索声音和其他艺术形式的拼贴再创造。1995年,他在《电话》(Telephones)中,将老电影中演员接电话的片段剪辑重组。2002年的作品《四重奏》(Video Quartet)中,他又将电影中的音乐片段剪切重组,合成一首全新的曲段。
克里斯蒂安·马克雷的“Meta Concert”
创作《时钟》时,他和另一位声音艺术家昆汀·齐亚佩塔(Quentin Chiappetta)密切合作,为本片做了完整的声音设计。策展人克拉拉·金和费奥坦·莫兰说,《时钟》的片段转换并不是简单地将声音渐出,而是巧妙地将前后两个片段的音乐融合以配合节奏的需要,有时候也会故意创造对立,让作品具有微妙的幽默感。音量的升高降低,节奏或快或慢,辅助配乐的使用等,带动观众的情绪或紧张、害怕,或舒缓、愉快,或压抑、难熬。比如,卓别林胡乱拨弄一个挂钟指针的画面,搭配上一段快节奏的舞曲配乐,使得观众脉搏加快,好奇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泰特现代美术馆中正在播放《时钟》
虽然配乐和剪辑使得这部作品充满趣味,但马克雷称这部作品为“memento mori”,意为“人终有一死”,认为其核心是忧郁的。在《时钟》里,每个片段中的人物都专注于自己的生活,在这几分钟里显得无比重要,而当他们被排列在一起,就有些可怜可笑。观众如同上帝俯视众生,审视着人类的自我膨胀以及他们渺小而可悲的追求,才发现其实每个人都是时间的囚徒,困于其中而不自知。
《时钟》中有很多钟表被打碎,被摔破的场景,似乎象征着人类妄图突破时间的努力,但最终,却归于沉寂。“这是一场关于时间的冥想。”马克雷说,观众在荧幕前,从现实的时间中暂时抽离,思考何为时间,其意义又在何处。
泰特现代美术馆的布拉瓦尼克楼,图片来源:FAD Magazine
因为整部作品覆盖全天,观众通常只会观看其中一段。这就决定了《时钟》需要特殊的展出地点,让观众可以随时进入和离开。导演本人对此非常坚持,但一般的影院很难做到。两位策展人表示,直到2016年泰特现代美术馆新建了布拉瓦尼克楼后,才有合适的场地展出这部作品。
《时钟》中的片段顺序并无优先,没有既定的开头与结尾,也不像一般的视频作品那样构建完全的虚拟世界,而是将现实与虚拟结合,和现实世界同步走动的时间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观众,是否要继续观看。所以正如导演本人所言,这部作品其实是始于观众进入放映厅的那刻,终于观众选择离开之时。(采访、撰文/坎宁)
《时钟》艺术装置展
泰特现代美术馆
展至2019年1月20日
* 如无特别说明,本文图片由
泰特现代美术馆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