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艺术与建筑的交界处所涉及的议题并不止于时代审美、权力意志、地缘政治、技术革新等等,从现代性视野下的建筑演进,到后殖民语境下的地域建筑转化,从上古时代就开启的居住空间与哲学反思,乃至赛博时代的建构实验…… 这些都是近期在东京、威尼斯和纽约的一系列重要建筑展览所涉及的话题。《艺术新闻》特别策划“Art & Architecture”系列专题,希望切合当下艺术与建筑交界处的重要议题,通过一系列年度重要建筑展览与建筑实验,由此展开思考线索,也希望这些探讨能够跳脱学科框架,融合到建筑与更多领域交汇的讨论之中。
此系列的第二期聚焦哲学家们的“小屋”。海德格尔曾长年退居于托特瑙山区(Todtnauberg)的小木屋中,挪威肖伦的小屋曾是维特根斯坦于两战之间的避世之所…… 作为20世纪至关重要的三位哲学家,阿多诺、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之间似乎有着一条潜藏的线索——流亡、逃离与退居,以及他们自身之于世界的关系。这种以“小屋”为象征的居住形式与哲学思考构成了Prada基金会近期于威尼斯王后宫所呈现的展览“思维机器”(Machines à penser)所要探讨的主题。
Art & Architecture
# 02 哲学家们的“小屋”
作为20世纪至关重要的三位哲学家,阿多诺(Theodor W. Adorno)、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之间似乎有着一条潜藏的线索——流亡、逃离与退居以及他们自身之于世界的关系。海德格尔长年退居于托特瑙山区的小木屋中,挪威肖伦的小屋也曾是维特根斯坦于两战时期的避世之所…… 这种以“小屋”为象征的居住形式与哲学思考构成了Prada基金会近期于威尼斯王后宫所呈现的展览“思维机器”(Machines à penser)所要探讨的主题。
“思维机器” Prada基金会威尼斯王后宫展览现场,摄影:Mattia Balsamini © Fondazione Prada
作为一场在第16届威尼斯国际建筑双年展期间举办的当代艺术展,“思维机器”与关于建筑空间的哲学探讨有着密切的关联。展览由曾参与第14届卡塞尔文献展的策展人迪特尔·劳斯特瑞特(Dieter Roelstraete)策划,展览将艺术视为一种智识生产的方式,通过聚焦于“小屋”这一或许是最为基本且象征意味深远的建筑原型,寻求建筑空间、居住行为和哲学反思之间的联系。
《海德格尔黑森林托特瑙的小屋》,2004年,© Patrick Lakey
1922年,海德格尔在德国黑森林末端的托特瑙(Todtnauberg)建造了自己的小屋,在这逃离都市喧嚣的近50年间,思考并撰写了《存在与时间》、《林中路》、《人诗意地栖居》等著作;在维特根斯坦的一生中,经历了数次的自我放逐,挪威肖伦陡峭山崖上的小屋成为了他的避世之所,在那里他构思了《逻辑哲学论》的基础;阿多诺的境况虽然与前两位不尽相同,却也在第三帝国(Third Reich)期间,经历了从法兰克福到洛杉矶的颠沛流离。不论他们与纳粹德国之间的关系与纠葛如何,这些“小屋”所代表的退居、流亡和沉思与时代的癫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似乎也体现了整个20世纪典型的精神症候。
维特根斯坦位于挪威肖伦的小屋,摄影:Ben Richards ,© Wittgenstein Archive Cambridge
“我试图将三位哲学家分别作为人类自身之于世界的关系的一种象征性再现:阿多诺在洛杉矶的生活体现了‘流亡’(exile)的概念,海德格尔在托特瑙(Todtnauberg)山间小屋的生活象征着一种‘退居’(retreat)的幻想,而维特根斯坦在挪威斯科约尔登(Skjolden)的自我放逐则代表了‘避世’(escape)的思想” ,本次展览的策展人迪特尔·劳斯特瑞特在接受《艺术新闻》专访时表示。无论主动选择或是被迫为之,他们的居住状态以及“小屋”这一朴素的建筑原型均对其哲学思考起到了关键作用。这恰恰是劳斯特瑞特在这场当代艺术展中所要编织的线索。
“思维机器” Prada基金会威尼斯王后宫展览现场,摄影:Mattia Balsamini © Fondazione Prada
流亡、逃离、退居与哲学家的“小屋”
“思维机器” Prada基金会威尼斯王后宫展览现场,摄影:Mattia Balsamini © Fondazione Prada
威尼斯王后宫第一层的展区围绕阿多诺的流亡经历展开。帕特里克·莱基(Patrick Lakey)的系列作品《德国摄影》记录了阿多诺与其它一些重要的德国哲学家及作家流亡期间的居所和工作室,一张呈现阿多诺在洛杉矶奥罗拉别墅(Villa Aurora)室内的巨幅摄影复制品被悬挂于一层大厅的中央,之前的地面上,则有着描述阿多诺流亡轨迹的抽象图解。毗邻的小展厅内摄影师伊万·泰尔福德(Ewan Telford)题为《被捕获的观众(一次位于洛杉矶的流亡的科学体验)》的作品呈现了阿多诺位于洛杉矶布伦特伍德街区的不起眼的居所。
“思维机器” Prada基金会威尼斯王后宫展览现场,摄影:Mattia Balsamini © Fondazione Prada
艺术家苏珊·菲利普斯(Susan Philipsz)根据同样处于流亡状态的奥地利反法西斯作曲家、社会活动家、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国歌作曲者、阿多诺的邻居汉斯·艾斯勒(Hanns Eisler)的配乐所打造的声音装置《Part File Score》,为展厅营造了一种沉浸式的氛围。而音乐,也是阿多诺毕生的爱好之一。
“思维机器” Prada基金会威尼斯王后宫展览现场,摄影:Mattia Balsamini © Fondazione Prada
在第二层的展厅中,海德格尔的黑森林小屋以及维特根斯坦位于挪威肖伦的小屋均以88%的比例被艺术家马克·曼德斯(Mark Manders)重现,分别置于主展厅的两端。对于时常以88%重构日常物件的艺术家来说,这一奇异比例扭曲了空间尺度的真实性,并模糊了建筑、雕塑、模型和纪念物之间的界限。海德格尔黑森林小屋的墙面上悬挂着摄影记者Digne Meller-Marcovicz在1966至1968年期间为海德格尔及其妻子拍摄的系列照片,真实与再现的小屋在此互相呼应。
“思维机器” Prada基金会威尼斯王后宫展览现场,摄影:Mattia Balsamini © Fondazione Prada
与一层展厅类似,两位哲学家在小屋中所撰写的著作《存在与时间》与《逻辑哲学论》也与展现两位哲学家各自的避世和自我流放的抽象图解共同呈现。围绕两间小屋的,则是当代艺术家们一系列以这两座小屋为灵感的作品。IñigoManglano-Ovalle以海德格尔著作《居·住·思》为启发,创作了三连摄影作品《黑森林》;Sophie Nys的影片《小屋》呈现了海德格尔黑森林小屋周围近乎单调的自然景观,同时又辅以来自奥地利作家托马斯·伯恩哈德(Thomas Bernhard)近乎催眠式的小说《老大师们》(Alte Meister)作为其不乏戏谑与反讽意味的旁白。
“思维机器” Prada基金会威尼斯王后宫展览现场,摄影:Mattia Balsamini © Fondazione Prada
展览中,维特根斯坦小屋内则陈列着唯一一件由这位哲学家创作的雕塑作品《少女头像》【Head of a Girl (1925-1928)】。Leonor Antunes新近的穆拉诺玻璃灯具委托创作以维特根斯坦为妹妹Margarethe设计的维也纳住宅中所呈现的灯具、门窗把手等细节为出发点,也呼应了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与建筑之间的渊源。一战期间,他曾与建筑师、现代主义大师阿道夫·路斯的学生保罗·恩戈尔曼(Paul Engelmann)结成挚友,二人在20世纪20年代共同设计建造了一座位于维也纳纳库托芒大街的简洁建筑物,其室内装饰则体现了维特根斯坦哲学中典型的数理逻辑。
“思维机器” Prada基金会威尼斯王后宫展览现场,摄影:Mattia Balsamini © Fondazione Prada
本次展览缘起之一英国诗人兼概念艺术家伊恩·汉密尔顿·芬利(Ian Hamilton Finlay)的作品《阿多诺的小屋》也于二层呈现。有趣的是,艺术家本人于1987年退居于苏格兰的偏远乡村,潜心于他的结合诗歌与大地艺术为一体的“小斯巴达”花园。
“思维机器” Prada基金会威尼斯王后宫展览现场,摄影:Mattia Balsamini © Fondazione Prada
此外,Goshka Macuga为展览创作了基于三位哲学家的雕塑作品;德国知名艺术家、作家亚历山大·克鲁格(Alexander Kluge)为展览新近创作的《三联》基于阿多诺一度想拍摄的一部关于寒冷的影片的夙愿,这位阿多诺在法兰克福担任教职期间结识的挚友创作了其影像作品《寒冷是上帝的锁链》。格哈德·里希特(Gerhard Richter)的作品呈现了阿尔卑斯恩加丁地区(Engadin)山景,串联起哲学家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在格劳宾登州的村庄锡尔斯-玛利亚(Sils-Maria)思考的居所,其著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正是酝酿于此。
从原始棚屋到文艺复兴书斋的艺术考古
“思维机器” Prada基金会威尼斯王后宫展览现场,摄影:Mattia Balsamini © Fondazione Prada
“思维机器”也试图在历史维度上对展览主题作出更为深远的探讨。“小屋”(Hut)这一原型也涉及到十八世纪中叶以来建筑学的重要议题之一“建筑的起源”。1753年,十八世纪启蒙时期法国建筑理论家劳吉耶 (Marc-Antoine Laugier)出版了著作《论建筑》,将建筑思考追溯至《旧约》中的亚当之家、原始聚落以及维特鲁威。有别于此前繁复且神权至上的巴洛克风格,启蒙运动的到来也预示了自由理性在建筑领域的渗透,作为人与自然之间的一种衔接,劳吉耶“原始棚屋”也是概念的、抽象并具阐释性的。
劳吉耶《论建筑》内页 © Wikipedia
1952年,柯布西耶(Le Corbusier)在法国南部马丁岬设计建造了自己的海滨小屋“Le Cabanon”,简朴的几何体建筑以一种洞穴般的隐匿方式嵌于地中海的海水与葡萄园之间。1965年8月27日,77岁的柯布西耶逝于马丁岬,而这座以人为尺度的16平米“小屋”也见证了其暮年的理想生活之所。展览中,劳吉耶的《论建筑》以及随后的森佩尔(Gottfried Semper)的《建筑四要素》并置于艺术作品间,“小屋”为观者提供了另一个重新思考建筑本源的起点,体现了人类在面对自然时更为本能及内省式的心理需求。
丢勒,《书斋中的圣哲罗姆》,1514年,Courtesy Accademia Carrara, Gabinetto Disegni e Stampe, Bergamo
除此之外,展览还带来文艺复兴时期的两幅圣哲罗姆(Saint Jerome,347-419)题材作品,这位博学雄辩的早期基督教学者曾于叙利亚边境的卡尔基斯沙漠中生活,学习希伯来语,后将《圣经》翻译成拉丁文,“书斋中的圣哲罗姆”与“圣哲罗姆在野外”是文艺复兴时期诸多艺术家们不断涉及的主题。文艺复兴时期的木质镶嵌书房(studiolo)及建筑理论家劳吉耶和森佩尔关于“原始棚屋”的文献论著等均展示了“小屋”作为特定居住境况在历史上的象征意义,也体现了展览对普遍类型和历史文献挖掘的“档案考古”特质。当建筑师、建筑评论家、策展人在双年展期间蜂拥前往威尼斯之时,这一场关于逃离、流亡和退居的展览似乎也提供了解读建筑的另一种视角。
Q&A
策展人
迪特尔·劳斯特瑞特
Dieter Roelstraete
Q:“思维机器”探讨了哲学与居住空间的关系,展览与第16届威尼斯建筑双年展并行,在这个时间点呈现这样一场展览有什么特殊意义?
A:首先它是一场艺术展,当然也意味着它可以在艺术双年展期间发生;乍看之下,它主要呈现的显然是一个关于建筑的主题:哲学家的退居现象、思想家的隐居场所,因此选择现在与威尼斯建筑双年展并行展出;最后,它也是一场探讨“关于”某种特定哲学问题的展览,通过三位哲学家的生活被冷峻地透视出来,特别是其中两位——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在这场特殊的建筑幻想中找到了怪异的连接。
“思维机器” Prada基金会威尼斯王后宫展览现场,摄影:Mattia Balsamini © Fondazione Prada
我认为,这场展览中我们所建构的关于避世、放逐和退居的叙事也使它成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话题性项目,这很大程度上是一场呼应我们当下所面对的癫狂的、末世般现实的展览。 事实上,我们能够在威尼斯王后宫(Ca’ Corner della Regina)这样宫殿式的建筑语境中进行这场略显古怪的盛会对我来说也很重要,如我们所见,这场展览的一个亮点正是这些哲学家们谦逊的居所、质朴的日常,被包裹在如此华丽的建筑室内中。
“思维机器” Prada基金会威尼斯王后宫展览现场,摄影:Mattia Balsamini © Fondazione Prada
Q: 这场展览的名称让我联想起柯布西耶(Le Corbusier)著名的“居住的机器”(machines à habiter)宣言,通过“机器”来表现现代工业化的居住环境所呈现的效率感。那么,该如何理解这场“思维机器”中的“机器”概念?
A:这场展览的标题是对柯布西耶这一众所周知的概念的一个非常直接的暗示,是将项目与建筑历史和建筑话语联系起来的一种方式。我们所呈现的主要人物阿多诺、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都与机械化、“技术”(technics)和机器有关的思想有着非常复杂的关联,我想在标题中强调这一点。但是,其真正的来源可以追溯至关于学者的书房或文艺复兴时期的书斋(studiolo),作为一个“程序化”产出思想的自律环境。
“思维机器” Prada基金会威尼斯王后宫展览现场,摄影:Mattia Balsamini © Fondazione Prada
Q: 为何将阿多诺、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作为展览首要探讨的哲学家?在策展上,这三个案例之间的联系是什么?
A:这场展览缘起于我在多年前看到的英国诗人兼概念艺术家伊恩·汉密尔顿·芬利(Ian Hamilton Finlay)的作品《阿多诺的小屋》,当时就萌生了这个展览的念头。作品如犬舍般大小、形似古典希腊神庙的模型,由树干和亮红色钢梁拼合而成,带着浓厚的后现代的气息。作为阿多诺哲学思想的推崇者,我对这一作品名称所暗示的不一致性印象颇深。“小屋”这个概念的浪漫化色彩、抗拒工业化的联想以及避世的潜在内涵,无论如何都很难与阿多诺的学说联系在一起。我一直认为这个标题同时指涉了与阿多诺同时代的另外两位著名哲学家: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他们确实均在特意建造的”小屋”中度过了一生中的相当长的时光。
“思维机器” Prada基金会威尼斯王后宫展览现场,摄影:Mattia Balsamini © Fondazione Prada
在德国黑森林,海德格尔的小屋依然存在;在挪威,维特根斯坦当年的小屋已不复存在,但其重建计划正在进行中。相对而言,这些“著名的”小屋——亦或说是朝圣地——它们几乎是在同一时期为了相似的目的建造的。这也触发了这次的思想实验。我试图将三位哲学家分别人类自身之于世界的关系的一种象征性再现:阿多诺在洛杉矶的生活体现了‘流亡’(exile)的概念,海德格尔在托特瑙(Todtnauberg)山间小屋的生活象征着一种‘退居’(retreat)的幻想,而维特根斯坦在挪威斯科约尔登(Skjolden)的自我放逐则代表了‘避世’(escape)的思想。
维特根斯坦于挪威肖伦,1921年,摄影:Arvid Sjörgen © Wittgenstein Archive Cambridge
“思维机器” Prada基金会威尼斯王后宫展览现场,摄影:Mattia Balsamini © Fondazione Prada
Q: 展览为观者带来了沉浸式的体验,特别是马克·曼德斯88%等比例呈现的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的小屋模型。不同类型的作品与观念在其中密集地交叠。在策展中处理建筑与哲学命题,你所面临的最大挑战是什么?
A:我倾向于将这类的展览当作是散文式的策展经历,它们是实验性的、思索性的展览,从书本转译到三维空间的艺术创作。其主要的挑战当然还是审美上的,包括潜在的伦理上的挑战。我最不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将一堆艺术品堆积在一起,来“证明”我想要表达的理论观点,这样一来展出的作品仅仅只是为了提供某种修辞上的例证。我的首要任务就是策划一场引人注目的审美体验:这是一场艺术展,不是一个研讨会,在做知识分子式、概念化的探讨的同时,这也是一场感性的、视觉化的展览。(采访、撰文/莫万莉、翁家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