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1993年,正在格拉斯哥当代艺术中心筹备展览的侯瀚如偶然发现一家当地华人经营至深夜的小餐馆,店名“Canton Express”及醒目的火车形霓虹灯招牌让他印象深刻。10年后,“广东快车”这个颇具王家卫电影气质的名字被侯瀚如用到其策划的第50届威尼斯双年展“紧急地带(Z.O.U-Zone of Urgency)”单元中,成为珠江三角洲地区当代艺术在国际性展览中集体出场的鲜明标志。
▲M+博物馆“广东快车”展览现场
6月23日,香港M+展亭的第四个展览“广东快车”开幕,作为艺术收藏家管艺在2014年捐赠予M+视觉文化博物馆的37件藏品当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展览通过修复、重制与文献整理,在管艺捐赠的基础上,再现了“广东快车”这个划时代的艺术项目。
也许从一开始,“广东快车”这个标题就预示着一次充满挑战的历史旅程。对于侯瀚如来说,“广东快车”及其所隶属的“紧急地带”展览并不是孤立的策展计划,而毋宁说是他从1990年代以来策展方法的持续延伸:即超越民族国家的逻辑,直面现代性的消散与全球化的开展,以急速崛起的亚洲城市为单位,采用多元化、个体性视角抵抗主流艺术体制,并向新的现实提问。
▲梁钜辉《城》
侯瀚如曾多次提到,“紧急地带”实际上是1997年开始的“运动中的城市”一个“扩展了的,更政治化的新版本”,“广东快车”项目实际上也在前一年的光州双年展中便有所预演。侯瀚如在当时意识到,都市化进程的加深在逐渐催生新的艺术表达,而在行为方式层面,生活在亚洲各城市间的艺术家们则开始出现显著的“自我组织”倾向,在美术馆和艺术市场机制尚不成熟的阶段,由艺术家们发起的那些“野蛮生长”、富于灵活性和机动性的替代性空间、艺术小组恰有可能构成“抵抗”的有生力量,而最能印证侯瀚如构想的事件,就在他所熟悉的珠三角地区发生着。
▲蒋志《吸管人》
2002年,侯瀚如邀请博尔赫斯书店与大尾象小组参与光州双年展,这是一次期待替代性空间可以与双年展体制发生博弈效果的实验,而这个实验之所以在其后的威尼斯双年展上产生更大效应,固然是因其直接指向威尼斯双年展陈旧的国族政治观念,然而,“集体出场”的姿态背后,被珍视和保留的艺术家个体特质与艺术语言、他们对艺术“政治性”、“经典化”的拒斥、对都市生存状态的真实写照、对全球化所带来的活力与矛盾的展现,不仅在当时为“广东快车”赢得广泛关注,也是这个项目针对的问题在十几年后的今天依然生效的首要因素。
▲陈邵雄《花样反恐》
当“广东快车”停靠香港M+,这批被封存十四年的作品又将带着属于自己的历史痕迹参与到新的历史当中。如何遵循一个视觉文化博物馆的使命和工作方法,令这批藏品既能够抵御时间带来的物理破坏,又能保有时间所赋予它的肌理与质感,同时在新的上下文关系中发散出新的能量,无疑是M+策展团队所面对的最大挑战。正如M+希克资深策展人(视觉艺术)皮力在展览前言中的呼吁:“关注当代是为明天展现历史。人们常以为‘当代’如此之近,无须精心维护。但重构‘广东快车’令人感到记录和保育当代艺术作品刻不容缓,‘当代’正转瞬即逝。”
▲段建宇《艺术鸡》
展场中的许多细节可以提示我们挽留这种“转瞬即逝”的迫切性,比如陈劭雄的《花样反恐》中那些缺损的木雕象棋,以及段建宇仅剩下40只的《艺术鸡》雕塑,更不用说冯倩钰在威尼斯展结束后就已经遭到破坏的装置《难产——表皮病症》。“蒋志的《吸管人》装置有很多实体部件已经缺失,一些细节甚至艺术家本人的回忆都已不太确切,但好在梁钜辉的夫人余国庆为我们提供了大量当时的现场照片,我们才得以准确地重制这件作品。”M+视觉艺术助理策展人谭雪凝坦言,在整个修复和重制过程中,与艺术家和博物馆藏品管理部门之间的沟通协调工作是再现“广东快车”的关键。
▲郑国谷《样品房》
“广东快车”的展览场刊详细记录了展览中14件作品的保存现状以及经三方沟通后采取的最佳呈现方式,但M+版本的“广东快车”并不是对原始版本毫厘无差的复刻。“广东快车”的展场最初由郑国谷负责设计,他选取了广东夜市摆摊最常见的钢架立方体结构,每个艺术家的作品如货物一般穿插其间——不仅因其在技术上简便易装卸,更因为它象征了2000年后广东城市生活中的新生事物,若用郑国谷的形容,就是一个时代“硬件”与“软件”之间关系的隐喻。因应M+展亭的空间特点,“广东快车”原本的纵向展线在郑国谷的建议下改成了U形,几位艺术家也决定借此机会弥补当年在威尼斯因意外或条件限制所造成的缺憾——比如刘珩在2003年遭施工损坏的录像装置《废弃》此次终于得以完整实现;林一林的《温床》也恢复使用更具广东特征的灰砖(而非当时采用的威尼斯当地红砖)以及全部六件行为录像。
▲林一林《温床》
此外,大量照片、文献索引和珠三角艺术概念谱系图的加入也为M+的“广东快车”带来历史纵深感:前者可以在展场中广东大排档风格的阅览空间内自行调阅,后者由侯瀚如、M+与亚洲艺术文献库共同策划,勾连起1980年以来一系列历史事件、重要展览、艺术机构与相关概念的发展与增殖,“珠三角”与“广东快车”在此被纳入一个与香港密切相关的有机系统,对二者历史与区域定位的考察从而被赋予了多重维度。
▲徐坦《双年展·狗》
中国当代艺术在威尼斯的参展史总是不乏各类公案与谈资,而在“广东快车”这个例子上,整个过程则犹如一场艺术世界中各类机构、角色相继介入的接力赛。在去往威尼斯之前,广东艺术家们在阳江找到一个类似威尼斯军械库的空间进行模拟搭建,力求达到最佳展示效果,尽管艺术家们表现出非凡的热情和干劲,这个缺乏官方资金支持的项目还是数次濒临流产。即便香港艺倡画廊、汉雅轩画廊、尤伦斯基金会和乌利·希克博士为项目早期筹备与威尼斯参展期间提供了支持,但若非侯瀚如接洽到管艺对“广东快车”进行整体收藏,展后高昂的运输费用将使这批艺术作品难逃被销毁或遗弃的命运。
▲第50届威尼斯双年展“紧急地带”展览现场,图片来源:威尼斯双年展
如果说“广东快车”此前的旅程更多地体现了策展方法论与行动的紧迫性,那么当其进入博物馆馆藏体系,它则展现出中国当代艺术领域尚然少见的机构方法论与保育的紧迫性——由这两种情境共同建构的当代史才刚刚开始书写,在这个意义上,“广东快车”还远未到达它的终点。(撰文/武漠)
*本文图片除了特别标明外,均由M+博物馆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