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展览“故事新编”,汇集了来自中国大陆、香港、台湾的艺术家受委任全新创作的8件大型作品。作为古根海姆美术馆“何鸿毅家族基金当代艺术计划”3个委约创作展览的第二个项目,“故事新编”自宣布举办之后就引来了国内外多方关注。
▲ 饶加恩《纹徽 编号: 31》,2016年
“故事新编”中的8件参展作品使用绘画、动画、录像、 摄影、雕塑与装置等形式,在题材与策略上充满多样性,分别通过“讲故事”的方式来审视和认知“地缘”的实践。艺术家们所关注的议题小至一个具体的地方,譬如艺术家居住与工作的地点,也可以大至“中国”本身,这个在他们看来不仅是一个国家,更是常常被质疑且不断被重新阐释的概念。艺术家们突破边界,在过往与当下、神话与事实、现实与梦想、理性与疯狂、个体与集体等看似对立的关系中构建连结。
▲ 孙逊《通向大地的又一道闪电》在展览现场,2016年
塔楼第四层走廊的两侧是该展览中最年轻艺术家孙逊的作品《通向大地的又一道闪电》(2016),以大型树皮纸壁画和双屏手绘动画投影展示自己的故乡——中国东北部衰落的煤都阜新。中国古典风格的笔触展开徐徐画卷,各种奇异生物夹杂着现代生活影像,在超现实的史前风景中翻腾。艺术家强调浸入式的现场感,希望用一种非传统的布展方式改变此前在白盒子艺术馆的呈现方式。树皮纸壁画由大小不一的光滑金属磁铁吸在天花板及墙面上,在幽暗的灯光里如同星星般闪烁。在接受《艺术新闻》采访时,孙逊谈到关于艺术本身的生动和真诚至关重要。通过对个人家乡的阐述来反映城市变化,从现代的视角对过往经验或历史保持一种温情的注视。“作为一种野生状态的艺术不该成为批判的证据。”孙逊说道。
▲ 孙逊《通向大地的又一道闪电》视频静帧,2016年
在北京与阿姆斯特丹两地工作的阚萱是此次参展的两位女艺术家之一。她用5个月的时间走访了110个中国偏远干旱地区的古城并用手机拍摄了大量照片,并对照片的颜色进行了处理,将它们编辑成定格动画的风格,以此基础创作出多媒体装置《圐圙儿》(2016)。“圐圙儿”在许多中国北方方言中意味着“圈一块地”,阚萱借用这一方言反映这组作品对中国广阔的王朝历史和疆域演变的探究。艺术家并未在作品中提供干枯的历史信息或事实数据,转而用私人化的个体经验来提醒我们关于集体的记忆与忘却。装置中的一个斜放在地上的显示器缓慢播放着艺术家根据记忆绘制出的古城地图,而背景中则传来儿童摔泥巴的啪啪响声,唤起对这些城池建造之初景象的想象。
▲ 阚萱《圐圙儿》,2016年
台湾艺术家饶加恩的录像装置作品《计程车》(2016)取材于与他与出租车司机的对谈。在60多次乘坐出租车的行程里,艺术家告知司机自己要去台北市内具有历史争议的场所,譬如前身为台湾日治时期的台湾神宫的圆山大饭店,在1947年爆发过大规模抗议活动的彰化银行、总统府,以及台湾博物馆等等,并和司机开展有关这些地点的历史问题和记忆的对话。饶加恩最终选择了5位司机作为视频素材,因为他们从自身经历出发,详细谈论了对这些历史的看法。在偷拍的纪录片风格作品中,司机背对着镜头、身份不明,但是充满细节的对话不仅穿插台湾现代历史给人记忆中留下的痕迹,也反映出当代社会的种种现状。
艺术家的另外一件作品《纹徽 编号: 31》(2016)是一面包含了从原住民到宗教团体元素的巨大旗帜。旗帜附近的展柜陈列着旗帜上所有布料的方形样本和来源说明:女子高校校服,警察局制服等等,以设计纹徽的传统来表现台湾社会及历史的方方面面,拼凑了一幅台湾的精神地图。
▲ 饶加恩《计程车》,2016年
由郑国谷、陈在炎和孙庆麟成立的阳江组在美术馆的经典建筑中构建了一个小小的乌托邦。《无法不破》(2016)是一组被安放在塔楼4层、可以俯瞰中央公园的互动性茶会花园,在入口处有血压测量站,以供观者记录参观前后的血压和心跳。自2002年起,这个以阳江为活动根据地的艺术家小组就开始邀请当地的居民参与包括饮茶、踢足球、写书法、晚饭聚会在内的各种日常活动。3位艺术家象征性地将这一小乐土搬到了纽约,并精心设计了胶合板茶桌,阳台上带有竹子,灌木,小桥和池塘的庭园,贯通好几个楼层的绿白相间的巨型抽象书法作品,并用提供血压计这一幽默元素探索茶会在一场当代艺术展览中舒缓心情的效果。
▲ 阳江组《无法不破》,2016年
孙原&彭禹的机械装置作品《难自禁》(2016)位于古根海姆美术馆5层的空间内,艺术家们设计安装了一个由工业机械臂、视觉传感器及特殊编程组成的重型机器人,也因此挑战了美术馆建筑在安装这一机械设施时的承受范围。机器人被放置在透明的亚克力幕墙之后,通过编程来完成一套特定的动作。机器人的任务是“看守”一滩暗红色的黏性液体:当安装在天花板上的传感器察觉到液体的面积超出一个预先设定的边界时,机器手臂就会发狂般地将其铲回,并在地面和墙上留下斑驳痕迹。在等待液体流淌的过程中,机器人还会仿佛被赋予意志力一般做出非常规、时而俏皮时而具有威胁感的动作,让观者浮想联翩。
▲ 孙原&彭禹《难自禁》在展览现场,图片:TANC
孙原在接受《艺术新闻》的采访时特别阐述了机械臂作为“物质”在智能编程控制下的“非物质”形态,和其铲回液体、控制其范围这一动作所蕴含的规训意味,这是一种对当下社会无处不在的监控及管制的再现。这对以黑色幽默来表现具有挑衅性的主题的艺术家组合抛给观者许多问题:暗红色的粘稠液体既像果酱又像血液,是否藏有暗喻?机器人不断重复试图控制的“界线”到底是什么?
▲ 孙原&彭禹《难自禁》,2016年
在机械臂附近的一个昏暗的空间中放置着香港艺术家曾建华的大型六频道影像装置《In The End Is The Word》(2016)。这件由影像片段、声音以及光效编织组成的作品由一个看似平庸、其实为中日两国争端中的钓鱼岛的海域场景作为起始。画面缓慢出现岩石、船只及海浪的图像,而后这些图像开始逐渐变得抽象;在视频尾声,卷绕成带的白色英文字词从二维图像中如瀑布倾泻而出,布满整个地面并不停堆积,直到变成一片极其明亮的光域。数秒之后,视频又重新开始新一个轮回。曾建华把这种周而复始指向“Saṃsāra”,即在人世的苦海中永远循环。
▲ 曾建华《In The End Is The Word》,2016年
▲ 曾建华《In The End Is The Word》展览现场,图片:TANC
除了动态装置以外,曾建华还创作了一件名为《No(thing/Fact) Outside》(2016)的刻字文字装置。这件作品蜿蜒盘旋于建筑内往往被人忽略的墙面和地面上,这些刻字文字取材于宗教文献、批判理论等广泛题材,尤其是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萧沆(Emil Cioran)等人的文字。艺术家重新诠释、排列这些文字以形成新的故事,而观者则可以自由选择其中的段落加以解读。延伸形态的作品不仅在空间上衔接了不同楼层的作品,也从观念上将“故事新编”中艺术家们所讲述的故事寓言串联了起来。
▲ 曾建华《No(thing/Fact) Outside》,2016年
“咽喉之地”本来是一个军事术语,用人体这一关键部位比喻战略要地。对于艺术家周滔而言,中国南方飞速城市化发展中的要地便是建筑工地,并引发了他对其他地势的探索。双频录像装置《咽喉之地》(2016)被安放在一个艺术家特别设计、中间低两边高的影院内。两个录像悬挂在房间两头高处,并由在黄昏时分拍摄的影像构成。譬如在柔和的光线下,建筑废料堆积出仿佛人体血管、肌肉和皮肤的形态,而周涛则选择了一些看似毫不相关影像进行同步:一头拴在废弃工业洗衣机上的嚎叫的牛,深圳的救援人员在2015年深圳土石坍塌事件现场搜寻生还者等等。通过这些或真实或虚构的地势,艺术家得以探寻一个关于人类物质制造及生活风景的近期历史。
▲ 周滔《咽喉之地》,2016年
创立于2006年的古根海姆亚洲艺术项目旨在支持和推广亚洲当代艺术。何鸿毅家族基金中国当代艺术计划则是该项目的延伸,借由该计划,古根海姆委约出生于中国大陆及港澳台的个人艺术家或艺术家群创作艺术作品,并在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展出。每次展览均会推出众多出版物、讲座、教育项目及艺术家公众互动活动。委约创作的作品将成为何鸿毅家族基金藏品,被古根海姆美术馆永久收藏。该亚洲艺术计划的首场展览是于2014年10月举办的“汪建伟:时间寺”,展出由中国艺术家汪建伟创作的7件雕塑、2幅油画、1部影片和一场分为2部分的表演。(撰文/汉斯 采访/徐丹羽、汉斯)
《艺术新闻》
专访侯瀚如与翁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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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何鸿毅家族基金中国当代艺术计划策展顾问侯瀚如;(右)何鸿毅家族基金中国艺术副策展人翁笑雨,摄影:Wenxin Zhang
Q:“故事新编”是什么故事?新在哪里?
侯:这个展览先有的是英文标题“Tales of Our Time”,后来我们想到鲁迅所写《故事新编》也是有同样的意味,它让一个本来就不太真实的故事变得更加不真实。“故事新编”这个词在中文里有一系列暧昧的言外之意,尤其是“故事”里的“事”可以解释为“事情”或“事件”,因此“故事”就不仅仅是神话传说,而指构成历史本身“过去的事件和事情”。此次参展的几位艺术家所思考的都是同一个问题:到底真实的历史是怎么样的?如何把官方的历史叙述纠正过来?
翁:例如孙逊举过的一个例子,假如说他正在驾驶一艘宇宙飞船在宇宙中穿梭,那些非“正史”的东西就像一个个黑洞,是被掩盖掉的、神秘的部分。一般人会习惯绕过这些黑洞行驶,而他却会试图往黑洞里面钻。
Q:“故事新编”怎么编?
侯:“故事新编”并未在一开始设定一个展览的主题框架,让艺术家们来进行“命题作文”,并由此支配和导向对他们作品的解读。相反,我们想象自己在这些艺术家的实践和题材中寻找线索,在文学的比较与众追溯思索的路径,由此在不同创作之间建立联系。贯穿这些项目的另一个共通点是艺术家对“虚构”的使用,尤其是强调一个地方的历史如何可以在“故事”和“志异”中以多样的图景和方式来叙述。对他们而言,“讲故事”是一种同时建构边界和打破边界的实践。
翁:在工作室探访时,我们会先问艺术家两个问题:近两年来你在思考什么问题?在未来的两年你有哪件作品是想要完成的?在大量的探访之后,我们发现有一些艺术家所思考的问题和想要完成的作品是重合的,它们自然而然地就形成了展览的主题。为了形成与观众之间的对话通路,我们后来给了艺术家一些由“边界”生发的关键词,也同样把这几个关键词给了几位小说作家,让他们发散性地给予回应,后来发现大家的切入点虽然不同,但背后有一种深刻的重合。
Q:为什么我们需要在当下再次讨论全球化的问题?
侯:问题其实很简单,我们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属于某个地方的人,而是这个世界上的人,是漂流的人。艺术家们更是如此,但是漂流需要一个理由,在过去的二三十年来,我们喜欢讨论“全球化”,是因为“全球化”是一个好用的借口。但是当你真正进入全球化问题内部的时候,“自己”就没有了。我们从小被教育成没有“自己”的人,是代表民族、国家命运的人。于是全球化就被我们利用,拿来打破一些限制,与此同时又要去掉它神秘的一面,成为一个可以批判的对象。我们就是在这种穿梭中“讨生活”。
Tales of Our Time
古根海姆美术馆 | 展至2017年3月10日
*除特殊注明外,图片来自古根海姆美术馆、何鸿毅家族基金会及艺术家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