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她之名|从历史中走出,让世界看见:华人女性艺术家展览在海外
Oct 30, 2024
艺术新闻/中文版
自中国第一代接受新式学堂美术教育的女性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出现以来,女性从19世纪末20世纪初女校中的图画手工课堂逐步迈入美术专门学校、接受美术科班教育并受美术业界洋画运动影响、整体专业水准提升,到1920年秋季上海美专首开中国美术 院校男女同校之例,女子开始接受高等美术学院教育,再到1921年法国里昂中法大学(Institut Franco—Chinois de Lyon)招生之际, 潘玉良、苏梅、方蕴、吴继新等女学生亦获得赴欧洲深造的机会,惠泽中国现代美术女性求学、积累、成长的重要时期就此到来[1]。同期,作为第一个考入巴黎国家高等艺术学院的中国女学生,方君壁于1924年凭借《吹笛女》成为入选巴黎美术展览会的第一位中国女性。潘玉良在欧洲先后就读于法国里昂美术学院、国立巴黎美术学校、意大利罗马皇家美术学院,其作品《酒徒》《女音乐家》于1927 年入选意大利国家展会;同年,赴日留学、就读于东京文化学院美术部的关紫兰携作品《水仙花》参加“二科会”美术展览,并于1929 年在日本举办个展;杨令茀、张荔英、曾奕等外出求学的艺术家也先后在美国费城、法国巴黎、德国慕尼黑、柏林及日本等地参加展览[2],中国女性艺术家在开放国际交流的浪潮中成为崭露头角的一部分。
此后,在20世纪中期减少的中外文化交流随着1976年文化大革命的结束渐趋恢复,关于海外现当代艺术、哲学与文化的出版物得以进入中国,女性艺术家也作为中国早期前卫艺术团体,如“星星画会”“厦门达达”等的创始成员、参与者活跃于新的艺术现场。分别前往法国、美国和德国进修的艺术家沈远、胡冰和邱萍都先后受到新的艺术形式影响,逐渐完成对绘画以外媒介的拓展和探索,并逐渐 在国际上获得展示机会。艺术家邱萍以“乳房”这一符号批判封建传统与父权结构对女性迫害的大胆实验作品《中国门》于1991年首展于柏林,标志着其创作观念中愈发突显的反叛性与女性主体意识。
1990年代中期,女性主义在中国发展迎来一次高潮,很大程度上得益于1995年于北京召开的“联合国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且使 “女性艺术”成为一种概念。[3]与此同时,像邱萍的《中国门》一样,相较于此前女性艺术家的创作而言,更多作品明确了自己的女性立场,凸显生命意识和相关身体经验,以直觉选择纤维等“敏感、细微、刺激”的软性材料,通常涉及精密繁复手工的制作方式,传达感性或非理性体验[4],这即是艺术评论家廖雯在当时提出的“中国当代艺术中的女性方式”概念,生动地诠释了1990年代中期,女性 艺术家对前一个阶段“花木兰”式的去性别化标准的逆反。
1998年,邱萍作为联合策展人在德国波恩的妇女博物馆策划了“半边天:中国女性艺术家”展览,邀请了26位来自世界各地的中国女性艺术家亲自前往波恩参展,首次系统性地将这一群体的创作呈现在西方观众面前,将重点投注在装置艺术上[5],并与波恩大学联合召开题为“中国女性艺术家的历史、立足点与前景”学术研讨会,大陆美术批评家贾方舟、刘骁纯应邀参加[6]。不无讽刺的是,促成“半边天:中国女性艺术家”展览发生的是1996年德国波恩艺术博物馆举办的、没有一位女艺术家作品的大展“中国!”,时任博物馆馆长中国女性艺术和艺术家在国际上还是处于相对“被遮蔽”的状态,从最初的“走出去”到真正“被看见”还间隔着更长的旅程。
“半边天”展览开幕,策展人之一邱萍与部分参展艺术家于展览现场波恩妇女博物馆,1998年
在“半边天:中国女性艺术展”之后,同年九月,由纽约亚洲协会和旧金山现代艺术馆联合主办、高名潞策划的“蜕变突破:华人新艺术展”作为迄今为止美国 及西方最大型的中国当代艺术展示,呈现了包括中国 大陆、港、台和海外的80多位艺术家的近90件作品,在纽约展出后又到墨西哥城、西雅图、东京、香港等地展出,而该展览参展艺术家名单中只有林天苗、吴玛悧、尹秀珍几位女性在册[8];不难想象,此后无论是1999年栗宪庭参与策划的德国波恩艺术博物馆的展览“时代转折”,巫鸿在芝加哥斯马特美术馆策划的“瞬间:20世纪末的中国实验艺术”,高名潞参与策划的、纽约皇后博物馆的展览“起点与起源:全球观念艺术1950—1980”,还是2000年冯博一与华天雪策划“90年代中国前卫美术家资料展”(日本福冈亚洲美术馆)[9]、2003年蓬皮杜艺术中心的大展“你好,中国?”(Alors, la Chine?)等一系列见证中国当代艺术登上国际舞台的大型展览中都鲜见女艺术家的身影。
“从20世纪末到21世纪,全球化的策展机制,取代了传统的展览方式。国际艺坛也以‘超音速’进入或 穿梭于中国各大城市,并俨然建立起新的艺术话语权,”诗人、作家翟永明在2003年的文章《无法流通的天赋》中写道,“对于中国当代女性艺术而言,新的话语权,仍然是男性话语权。不同的是,新的男性话语偶尔需要新的筹码。这样,一些选秀似的机会,也 许会落在某些女艺术家身上……成为中国当代艺术图像中,一道带来‘多元和丰富’元素的美丽风景线。至于更多的中国女性艺术家的创作……则被排除在主流艺术之外,又一次成为无法流通的天赋。”[10]
曹斐作品在威尼斯双年展现场
巫鸿曾在论及展览“瞬间:20世纪末的中国实验艺术”时表示,该次展览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把介绍和 研究中国当代艺术的焦点从群体转向个体”。“因为对当时大多数外国批评家和观众而言,中国当代艺术不论是称作‘前卫’‘实验’‘非官方’还是‘地下’, 都首先必然被视为政治性的集体行动,只有在文革后的中国国内政治环境或冷战后国际舞台上才能显示其意义。”[11] 而“女性”首次作为中国当代艺术集体的“标签”出现,则是在由侯瀚如策划的2007年第52届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主题展“日常奇迹”之中。
作为第二次参与威尼斯双年展的国家馆,侯瀚如为该次“既迫切又珍贵的项目”选择了四位女性艺术家:沈远 、尹秀珍、阚萱和曹斐,呈现了女性艺术家与中国艺术界之互动关系的演进,并表达了中国女性在过去二十年来针对高速变化的社会所提出的诉求。在谈及女性艺术家被忽略和遮蔽的情况时,侯瀚如表示:“和处在主宰地位的权力结构对照观察,她们的想象模式、表达方式以及行为往往十分私密、另类。然而,相当一部分女性艺术家没有落入传统女权主义的窠臼,而创作出最敏感、深刻及创新的作品——尽管它们往往不为人知并多少遭到了边缘化。事实上,在今日的中国艺术,她们的作品往往有最纯正的创意和最自由的精神……但女性艺术家在‘主流’国际艺术界中的地位仍然是相对不足的。她们在展览的貌似同时出现,确实令女性主义的问题重新获得了某种迫切性。”[12]
参展艺术家曹斐也曾表示“日常奇迹”是她开始敏感于自我女性艺术家身份的契机,使她开始思考艺术领域中性别边界的存在,而多年后加之其身的母亲身份,也令她更深刻地感知到女性艺术家所面临的 “标签化”与“去标签化”之间的复杂关系和行动价 值 [13] 。“与此同时,(女性艺术家被边缘化的现实) 也体现出艺术界处理(性别)问题的方法经历了非常有趣的演化,尤其是,女性艺术家开始为新的目标——营造一个从全球化视角而言更加‘女性化的’、可持续的世界而努力,”侯瀚如谈道,“这远远超出了西方世界最初面临的一系列问题,也使女性艺术家置身于今日全球文化突变的最前线。”这样的视角至今仍显有效。
娜布其个人展位,马凌画廊,伦敦弗里兹艺术博览会 2022年,摄影/Andrea Rossetti
在2009年至2010年间持续三期的“日常奇迹—延伸”系列展览由侯瀚如与Clara Kim共同策划,分别在旧金山艺术学院(San Francisco Art Institute, SFAI)的Walter and McBean艺廊和加州艺术剧院 (REDCAT)展出,邀请了来自亚洲多个地区的七位女性艺术家,分别就文化多元性及历史差异等受到殖 民主义与现代化所影响的现象来进行对话。艺术家透过日常生活中一些“奇迹”(miraculousness)的事物, 试图超越、凌驾政治与历史所带来的现实感,并透过作品进一步探讨“什么样的社会愿景能受用于未来社会? ”“什么样的全球性和共同性能被建立?” [14]这样的“延伸”与2011年韩国的“仁川国际女性艺术家”双年展、2012年由日本福冈美术馆、冲绳县立博物馆美术馆和栃木县立美术馆共同策划的“之间的女性:亚洲女性艺术家1984-2012”以及2015年首尔艺术博物馆举办的“东亚女性主义:FANTASIA”等展览同样标志着朝向“女性化的”、去中心主义的努力正在亚洲当代艺术语境中得到拓展。
同期,2013年在美国鲍登学院(Bowdoin College) 艺术博物馆中呈现的群展“突破:中国当代女性艺术家作品展”以及2014年在多伦多大学艺术中心展出的“透过身体:中国当代 女性艺术家的影像作品”均为小规模的学院美术馆展览,也可由此看出泛亚洲女性艺术共同体在西方世界的影响力仍然有限,但年轻一代的艺术家开始通过 “走出去”展现新的群体面貌、探索新的实践场域与性别身份。在曹斐、林天苗、尹秀珍这样充分活跃且知名的艺术家之外,彭薇、陈秋林、陈哲、马秋莎、 叶甫纳等不同代际的女性艺术家开始出现在国际展览的名单当中。即便如此,2017年在所罗门·R·古根海姆博物馆(Solomon R. Guggenheim Museum)举办的展览“1989后的艺术与中国——世界剧场”[15],作为继亚洲协会1998年的“蜕变突破:华人新艺术”以来在美国举办的同类展览中规模最大的一场,仍然彰显着女艺术家的缺席。
2018年,由中央美术学院发起、于英国八家艺术机构(华人当代艺术中心、曼彻斯特艺术中心/HOME、诺丁汉当代艺术中心、透纳当代美术馆、米德尔斯堡现代美术馆、埃塞克斯焦点美术馆、利物浦艺术&创造基金会/FACT)同时举行的展览项目“兴起:中国当代艺术中的女性声音”(NOW: A Dialogue on Female Chinese Contemporary Artists)呈现了20余位中国当代女性艺术家的艺术实践,包括叶甫纳、娜布其、吴超、杨光南、李姝睿、罗苇、胡晓媛、耿雪 、 马秋莎、沈莘、段建宇、尹秀珍等,是近年来比较大规模的同类展览。“有人可能会说,‘NOW’成功地展现了这些艺术家多元的创作,尤其是运用影像和新媒体的作品,”伦敦泰特美术馆助理策展人Katy Wan写道,“然而,更关键的问题可能是:为什么这些艺术家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在英国展出,而且仅仅是以一 个项目的形式?她们中的许多人已经在中国和欧洲其他地方获得了广泛关注。因此,虽然该展览的一个目的是展现女性艺术的复杂和多样,但另一个成就是将中国女性艺术家的丰富作品带给了英国更广泛的观众。”[16]
近期的同类展览“走出去!中国当代艺术中的女性身份”发生在2023年的挪威利勒哈默尔博物(Lillehammer Art Museum),冯博一和刘熙参与策划,26 位不同代际的女性艺术家参展,共呈现100多件涵盖表演、录像、摄影、雕塑、水墨和油画等媒介的作品,旨在打破国际上对中国当代女性艺术家缺乏关注的不平衡现状[17]。
蓬皮杜艺术中心正在举办的中国当代艺术群展“目:中国镜象”相较21年前的“你好,中国?”而言,在女性艺术家能见度方面得到了显著提升,参展的21位艺术家中包括Alice Chen、崔洁、胡晓媛、陆扬、苗颖、娜布其、沈莘、姚清妹和于吉。这几位艺术家在国际上的活跃也恰好反映出中国女性艺术家在国际上展现出的新面貌,在性别标签逐渐脱离了特定时代赋予的政治性之后,更多艺术家得以凭借自身创作获得关注,“朝不同方向打开全新的空间,接纳更多差异,在这个意义上,始终保持对女性气质的清醒意识”[18]。当全球语境下泛滥的难题被迫隐居于一种阴性空间下,作为二元政治“之外”的“华人”“女性”艺术家们将切肤体知、观察和交流到的细腻而深刻的身体经验转化为新的创造,得以在更广阔的空间中震荡回响。
诚如翟永明所言,“从‘不可见’的历史中走出来的女性艺术,发展到今天,的确已改变了当代艺术的格局……正是与后现代美学观念同时兴起的女性艺术运动的发展,正是质疑传统艺术标准和价值观的追求,使得当代女性艺术出现了‘可见’的局面,”然而正如其他“少数”群体身处西方主流话语的浪潮之间,女性艺术家面临着从“标签化”到“去标签化”的性别意识转换、长期被男性思维影响的审美化传统和行业评判体系,从艺术教育到性别研究和艺术史的书写, 从家庭支持到社会系统的进步,女性艺术创作者的能见度提高还需要漫长的集体努力与争取,包括艺术从业者共同构建新的意识,并展开更为深入的讨论和行动。
[1] 姚玳玫,“‘个人’发现与自我画像:民国时期的女性艺术”,《自我画像:女性艺术在中国(1920—2010)》,商务印书馆,2019年,北京。
[2] 姚玳玫,“附录:中国女性艺术大事记(1844—2010)”,《自我画像:女性艺术在中国(1920—2010)》,商务印书馆,2019年,北京。
[3] 陶咏白、贾方舟、徐虹、江梅、荒林、吴静、禹燕、吴亮、佟玉洁,“中国女性艺术三十年”,《当代美术家》,2017年第2期。
[4] 廖雯,“静寂的颠覆潜行的煽动:中国当代艺术中的女性方式”,《中国当代艺术中的女性方式》展览画册,北京艺术博物馆,1995年。
[5] 灰质,《潜流:重溯1980年代至1990年代初中国观念艺术史中的女性叙事》,M+“希克中国艺术 研究资助计划2022/23”获选,2024年,https://www.mplus.org.hk/sc/magazine/conceptual-practices-of-chinese- women-artists-in-the-1980s-and-1990s/。
[6] 贾方舟,《中国当代艺术与批评编年纪事(1978—2002)》,2012年,中国艺术人类学网, http://www.artanthropology.com/wap.aspx?nid=1058&p=1&cp=1&cid=7&sp=20。
[7] 翟永明,“无法流通的天赋”,《天赋如此:女性艺术与我们》,2023年,中 信出版社,北京;引自黄凤祝,《全球化浪潮中当代中国艺术的取向》。
[8] “Inside Out: New Chinese Art”, Asia Society, https://asiasociety.org/new-york/exhibitions/ inside-out-new-chinese-art, © 2024 Asia Society.
[9] 同[6]。
[10] 同[7]。
[11] 巫鸿,“从六里屯到三影堂”,《东村》,纽约前波画廊,2003年。
[12] 李如一,“侯瀚如谈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四位女性艺术家”,财经时报,2007年,
https://finance.sina.cn/sa/2007-06-09/detail-ikknscsi4577604.d.html?from=wap。
[13] 曹斐、费保罗、杨媛草、张琼、叶滢,“助她之力:如何给予女性艺术结构性支持”论坛,2022年。
[14] 侯瀚如,“日常奇蹟—延伸:亞洲女性藝術家群展”,译者:周安曼, http://www.itpark.com.tw/artist/column/37/-1/text/839。
[15]“Art and China after 1989: Theater of the World”, GUGGENHEIM, 2017, https://www.guggenheim.org/exhibition/art-and-china-after-1989-theater-of-the-world, © 2024 The Solomon R. Guggenheim Foundation.
[16]“NOW: A Dialogue on Female Chinese Contemporary Artists”, Event Report, Tate Research Centre: Asia, 2019 , https://www.tate.org.uk/research/research-centres/tate-research-centre-asia/event- report-now.
[17]“Lillehammer Art Museum presents ‘Stepping Out!’ featuring a broad spectrum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women’s art”, 2022, https://www.cafa.com.cn/en/news/details/8331384.
[18] 戴章伦,“到未知处探险:80后中国女性艺术家创作图谱”,《艺术新闻中文版》,2019年。
区别于对于传统绘画、雕塑的“观看”,数字艺术的涌现使得艺术史上的“观看”行为逐渐成为了流动而开放的多感官体验。如何从视觉表面,抵达创作真正发生的技术后端?我们如何感知、解释数据与信息技术?数字艺术又是如何成为即时参与公共对话相较于更为传统的媒介?相较于传统媒介,这些问题也许与生活在当下数字时代的公民更为息息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