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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幼虫”:墨脱归来,再孕生命的茧体

Aug 26, 2024   刘林

 

微信图片_20240826152820雨林,墨脱,2023年,摄影/张文心。图片由艺术家惠允
撰文 刘林编辑 杨曜、姚佳南

西藏自治区墨脱县位于雅鲁藏布江大拐弯下游,喜马拉雅山南麓的中印边界。这里是中国最难抵达的地区之一,也是中国最后一个贯通公路的县城(2013年底通车)。由接近7000米海拔的落差构成的垂直气候带,足以让人在极短的时间内,以及相对有限的空间中体验从热带雨林到冰川气候的激烈变化。各种物种在此交汇,让墨脱成为全球范围内生物多样性程度最高的区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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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间公路上的“蝶冢”,墨脱,2023年,摄影/郭城。图片由艺术家惠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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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叶上的幼虫,墨脱,2023,摄影/张文心。图片由艺术家惠允
从2022年夏天开始,基于北京大学博古睿研究中心“创意未来”项目的计划,策展人龙星如(2022-2023年博古睿学者)及博古睿研究中心邀请科学家张蔚与白书农,以及艺术家张文心和郭城,从墨脱以及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在此地的蝶类研究出发开展策展实践,重思人类与非人类的存在本质。6月21日至8月24日在上海纽约大学当代艺术中心(以下简称“上纽ICA”)进行的展览项目“时间的幼虫”,正是这一实践的阶段性呈现。展览汇集了四位艺术创作者和科研工作者联合创作的11件委任作品,以此邀请观众在生物个体与群体的演化时间,乃至地质时间中思索“复数时间”中复数生命的演化形态。
“非科学化”的策展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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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脱田野考察记录,摄影/郭城,图片由艺术家惠允
项目开启之初,龙星如并未给参与者设定具体的研究与创作方向。正像蝴蝶演化的复杂过程,该项目的初期设想与最终呈现的形态完全不同。在项目进行的过程中,科学家与艺术家通过线下互访、邮件往来、在线讨论以及在墨脱田野共同研究的方式密切地交流,在不断地试图理解、进入对方专业领域以及思维模式的过程中不断修正作品方案。正因如此,在上纽ICA的展览现场,并没有两位科学家直接创作的作品,他们的工作实际上是深嵌于上述密切交流之中的。

白书农是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荣休教授,同时也是2020—2021博古睿学者。他的研究领域集中在植物生物学,并在此过程中展开对生命的本质、教育的本质和本科生命科学教育的培养目标等问题的长期思考与写作。白书农强调,在与艺术家的交流过程中,他不会对作品方案给出任何评价或意见,但是会针对作品方案中涉及到科学专业知识的部分进行讨论。在这个项目中,艺术家与科学家之间使用的专业术语,以及表述方式的差异被置于可供讨论的共同结构之中,参与者不断以对方的方式为参照,审视自身现有认知体系。“我很好奇艺术家为什么会对生命这一主题感兴趣,他们怎么理解生命?同时我也好奇,到底什么叫艺术?艺术家怎么看艺术?”白书农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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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脱田野考察记录,摄影/张文心,图片由艺术家惠允
艺术家张文心认为艺术在某种程度上是从抽象概念到实体转换的过程,而科学是从实体回到抽象。这一过程乍看完全相反,但正因如此,该项目中艺术家与科学家共同工作的方式才能够交织出差异性经验。龙星如表示,本次展览并不是要去讨论艺术与科学的差异,或者说定义艺术与科学的概念,而是要在这一过程中寻找一种“非科学化”的状态。自文艺复兴以来,特别是由法国哲学家奥古斯都·孔德(Auguste Comte)将科学定义为“分科之学”后,科学与艺术中高度重叠的部分逐渐分离。“时间的幼虫”试图达到的,恰恰是在分科之前,一切尚未明朗之前的状态,就像蝶蛹在无法被观测到的神秘时间中发生的生命演化过程。在开幕对谈中,参与者关于科学之“控制”与艺术之“不控制”展开讨论。白书农认为,控制的必要性在于基于实验的科学实践必须是可重复的,需要不断地在同等条件下对实验结果进行验证。与此相反,艺术中不受控制的部分往往是其不断颠覆自我的重要驱力,这也接近蝶蛹(龙星如称之为“幽灵过程”)的状态。在“时间的幼虫”中,我们随处可以看到“对立”概念成对出现,诸如可控/不可控,生命/非生命,以及“变态”(metamorphosis)个体与原初个体等,从墨脱令人惊叹的多样性生境,到上纽ICA展厅中的作品实体,一种审慎而又感性,不断模糊边界的临时共同体得以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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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心,《羽人种籽》,2024年,混合媒介装置(3D打印、电机、机械)。技术支持:天琦。“时间的幼虫”展览现场,上纽ICA,图片由艺术家惠允
在上纽ICA现场,策展人龙星如更加倾向于呈现本次展览中的感性实体,即最终的作品。尽管如此,她还是通过对展厅一层与负一层的安排来暗示一种飘忽不定的、难以把握的状态——这一点恰是科学与艺术(试图探索物质与精神未知领域之实践)共同迷恋的状态。在展厅一层,本次项目的成果以一种常规的方式铺开,但在展厅角落的帘幕褶皱中无法被看清的影像里,蝶蛹内部涌动的、自我更新的状态已经展开。随着观众从一层向下,经过光线逐渐变暗的阶梯进入到地下一层后,观众与展览对象,或者说人类与非人类的关系被逐渐以一种戏谑的方式展开。
谁是“占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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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心,《胚胎河流》,2024。混合媒介装置(蛇绿岩套矿石、3D 打印、CRT显示器),“时间的幼虫”展览现场,上纽ICA,图片由艺术家惠允
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反思是本次展览关注的重点,而这一点也正是全体人类必须正视的问题。2024年7月22日,人类遭遇了史上最热天气,全球平均气温达到17.16摄氏度。由气候危机导致的生态问题早已不是政治议题,而成为与每个人类个体息息相关的紧迫现实。在郭城的“占位者”系列中,艺术家讨论了人类行为对于地球生态景观的重塑作用。在对墨脱进行访问之前,郭城曾在荷兰驻留,在此期间,艺术家曾多次目睹因撞击风车死亡的鸟类,因为风车设施对气流以及局部小气候的改变,这类事件层出不穷。抵达墨脱后,沿途所见大型风力电机以及相关基础设施对于这片已经尽可能原始的场所的改造,再次激活了在荷兰驻地期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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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城,《占位者 No.2》,2024年,混合媒介装置(变速杆、铝、LED屏幕),“时间的幼虫”展览现场,上纽ICA,图片由艺术家惠允
在《占位者 No.2》(2024)中,一根粗壮的电缆似乎是从外部贯穿了展厅,在其末端,纽结的风力发电机叶片如同生物形态,强行在展厅中为自己制造了一个生态位。这一作品尝试用“生态位占位者”的概念,来“讨论人类活动与人造物如何部分占据或替代原有生态位中的物种角色,改变生态系统的结构和功能,并对生物多样性产生影响。”正如白书农所说,任何生物都会在地球表面留下痕迹并造成影响,但人类行为所能造成的影响从规模上说是其它所有物种都无法企及的。所有生物都处在一个整体的生物网络中,并受这一网络制约,但是人类很大程度上突破了这一生物网络,实际上已经没有力量来制约人类的行为。此时,唯一的办法便是人类自己寻找方法来自我约束。
生命与“非生命”:“漩涡”和“陀螺”的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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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脱田野考察记录,摄影/张文心,图片由艺术家惠允
在墨脱的田野考察中,张文心遭遇了一件引发强烈肉身体验的事件。在墨脱观摩灯诱(以灯光装置诱捕昆虫)时,张文心因为吸入过量鳞粉(由昆虫振翅引起)引发发烧。这一强烈的具身体验让艺术家重新思索个体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在影像作品《鳞粉漂浮之地》(2024)中,张文心记录了灯诱过程中的昆虫,并对蝴蝶扇动翅膀引起的空气流动进行模拟,向我们展现了生物系统中不同主体对于生态的共同塑造作用。何谓人类?何谓生命?何谓自然?白书农用“漩涡”和“陀螺”来类比生物与非生物的差异。漩涡相当于生命系统,首先,它是运动的,其次,它是开放的,这导致漩涡在运动的过程中是不断与漩涡之外的他者进行交换的;而陀螺也是运动的,但在运动的过程中,陀螺的实体是不动的。就像张文心作品中的灯诱,捕猎与可被捕猎也是定义一个东西是否是有生命之物(“活”的生物)的标准。而不同生物之间的关系,也往往建立在捕猎与被捕猎的关系之上,被灯诱吸引的昆虫,与观看灯诱诱捕现场的人类,哪个是捕猎者,哪个是被捕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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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幼虫”展览现场,上纽ICA,图片由艺术家惠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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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心,《颤室》,2024年,混合媒介装置(透明菲林UV喷绘、声音装置、增亮膜)。与赵嘉旌共同创作。“时间的幼虫”展览现场,上纽ICA,图片由艺术家惠允
在地下一层,郭城的“互动”装置《月亮》(2024)和张文心(与音乐人赵嘉旌合作)的声音装置《颤室》(2024),正是对于捕猎者/被捕猎者之暧昧关系的再现,也是艺术家试图进入“非人”视角的一种尝试。一种假说认为,昆虫利用月光进行导航,当人造光源出现时,它们误将其当作月亮,于是被其吸引。在展览现场,刚从一楼徐徐行至地下展厅的观众,在眼球逐渐适应地下室的光线后,首先会被《月亮》发出的光线吸引,接近作品的过程仿佛夜间昆虫被灯光吸引的再现,暗示着观众主体性从人到昆虫的微妙转换(实际上,就一般展览中观众被艺术家的观念诱导的现状来说,也确实如此);而在《颤室》中,观众走入半透明小屋,面对四壁绘有细胞样貌图像的声音装置,可以听到艺术家模拟幼虫化蛹成蝶的四个过程:从幼虫心跳减缓,到几乎完全液化,再到变为成虫,最终生出翅膀破蛹而出。幼虫在蛹中发生的变化几乎是无声的,但是细胞分裂和分化的震动以及体液的流动则是可以被观测到。同时,蝴蝶翅膀扇动的频率是10—15赫兹,小于人耳能听到的范围。借助该声音装置,艺术家将不可(听)见的蝶蛹状态传递给观众,亦让后者如同被蛹包裹,随后发生生命形态的变化。

蝴蝶之蛹:消化并创造自我的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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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城,《石蛹》作品细节,2024。混合媒介装置(铝、滚珠丝杆、步进电机、LED、定制电路、定制软件),“时间的幼虫”展览现场,上纽ICA,图片由艺术家惠允
“变形”(metamorphosis)是本次项目中被讨论的关键词。对龙星如来说,蝶蛹是如同黑洞一般的“可知边界”,“蛹中宇宙”象征着知识过程之前的混沌,她在项目前言中写道:在拉丁文里,成虫是“imago”——可视之像,而“幼虫”(larva)则和“面具”“鬼魂”同源——可见之前。这个项目正如“非完美的、未竟的、幼虫一般的”,是“自我起源的实验室与消化、创造自我的容器”。正如本次项目的另一位参与者、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张蔚所说,她对“拟态蝶类”的研究针对的是个体发育与群体演化之间的关系。生物的个体发育是保守的,但却从中演化出了丰富的生物多样性。在对蝴蝶(完全变态发育昆虫)幼虫的研究中,蝴蝶一生虽然短暂,却能为人类追溯生物生命起源提供重要的切入点。对于“时间的幼虫”这个项目来说也是如此,艺术家与科学家在线上、线下不断地互访、讨论与共同工作的尝试,正如同不同生物个体与生物群体多样性之间的互动一般,最终栖居于“共同搭筑的、一个亲密亦广阔的无形茧体”。

*若无特殊标注,
本文图片由艺术家及上海纽约大学当代艺术中心提供

捕捉“艺术之前”的潜能,看见“自有序”的民间

“让被现代性所浪费的生命复活,让被历史碾过的身体恢复知觉”。这番直白的表述出现在“民间自有序”展览现场垂下的绿色帷幕上。这场展览于7月在MACA美凯龙艺术中心开幕,由客座策展人王欢策展,共呈现十三位艺术家和素人创作者的45件媒介各异的作品,以“民间”一词自带的丰沃属性和在不同语境下激发出的多个面向,探寻民间社会的创造冲动与自发秩序的内在逻辑。
“民间不应该仅仅是被当代艺术所征用的一个元素,而应该是能够与当代艺术相互制衡、平等对话。”策展人王欢希望通过展览,将当代艺术与民间文化放在同一个尺度里讨论,并去重新正视民间的自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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