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延年,《野草》,版画,1978年,图片由横滨三年展提供
第八届横滨三年展主视觉海报
作为全球艺术复苏、重启的一部分,第八届横滨三年展艺术总监刘鼎、卢迎华以“野草——我们的生活”为题,在鲁迅《野草》寻找与历史的共鸣,从疫情、全球政治的保守转向、俄乌战争的兴起等所引发的全面危机中出发,在横滨进行了一场关于自我生活、双三年展系统以及为未来的反思。
皮帕·加纳(Pippa Garner),《人类原型》,2023年,第八届横滨三年展现场
埃马纽埃尔·范德奥维尔拉,《XXVII(1月6日)》,录像装置,2023年,第八届横滨三年展现场
彼得·多拜(Peter DOBAI),《古老的躯体》,纪录片,1971年,第八届横滨三年展现场
珂勒惠支的版画和初版鲁迅的《野草》拉开了“苦闷的象征”之帷幕;展厅的首尾处正同步播放匈牙利导演彼得·多拜(Peter DOBAI)拍摄于1971年的纪录片《古老的躯体》。这件作品描绘了一个困在现代性理想中的人,片中焦虑不安的年轻男子痴迷于克己自律的生活方式,每日以高强度的运动塑造自己的身体,同时通过大量阅读哲学著作锻造自己的思想,试图让自己成为歌德作品中所描绘的理想人类,直到他最终奔溃瓦解。通过让这部片子在长长的弧形展厅中的首尾反复出现的手法,以及图像从小到大的变化,突出了一种心理上的焦虑感。在展厅的入口处散点状地排布土肥美穗的金属电线和混合材料的雕塑,何兆南的城市摄影,谭焕坤的因政治焦虑而制作的作品,观众随着朝向出口移动,会逐渐体会到作品排布的密集与迷乱,在展览语言中运用这些视觉手法来强化心理上的惆怅感。
前:土肥美穗,《无题》,2023年;后:乔纳森·霍洛维茨,《由汤姆·威廉姆斯(Tom Williams)拍摄的照片》,墙纸,2023年,第八届横滨三年展现场,摄影/TOMITA Ryohei
在“苦闷的象征”中营造出希望与绝望交织并存的情绪,像是一个长长的影子,投射到展览中的其他章节里。展陈上特意精心设计的具有镜面特性的展台也同“与镜的对白”形成互文。展厅中央再一次围绕与自我对话的思想资源进行了时空距离的放大——二次世界大战后,日本在寻找思想新的思想众多思想动力中,反思与内省让艺术界开始在更为古老的传统中寻找一种新的文化身份,以取代战前和战中的民族主义。当时从欧美留学归国的日本前卫艺术家,如冈本太郎、儿岛善三郎等,将目光投向绳文时代(约公元前12,000年至公元前300年)的遗物和美学,试图在其中找到创作的灵感。他们在陶器的巨大能量中发现了人类在进步过程中所失去的东西,并从中获得了对于构建文化本身至关重要的启示。“个体”通过“镜”的帮助,完成了一次关于如何建立与自我、与传统的关系并作用于当代的对话。
刺纸,《摇曳的草群》,2024年,第八届横滨三年展现场
这些内容丰富、语言富有特色的章节,有着各自非常明确的主张和讨论——反复强调着在绝望与困境中如何自处,同时又被空间中富有延续性的视觉语言串联起来,形成了一股广阔视角下的合奏。因此,虽然横滨美术馆为三年展地图给出了明确的动线指向,但却因为展览本身节奏上的动态发展和结构上的对仗往复的递进流畅的关系,加上美术馆环型的空间设计,使我在按照制定线路观展完成之后,可以更自由和针对性地选择章节观看。就像是独自欣赏一部电影后,反复观看品味其中某一桥段的精巧设计一般,并不显得突兀;这同时表明展览除了在观念层面明确了对线性思维的反思,也在展览语言上以一种非线性的时空逻辑构建而成。
更重要的是,展览非常强有力地建立起属于横滨三年展特有的内在语境,这是策展过程中最核心需要处理的问题,两位策展人在横滨三年展中不断提升展览内容的复杂度——通过对历史面貌的全面认识,展览构造出横跨历史与现实的 “真”的时空,就像鲁迅在《野草》中的“求真”一样,这些时空不是追寻对现实唯一的解释,“并不是寻找正确的途径,或者是其他正确的结论,而是求真辨伪,揭露所有的伪善”[ii],而这种对“真”的追逐是通过在自我思想动力上寻求延展、差异、矛盾、对抗乃至战斗中体现出来。这种复杂性也让本届横滨三年展反思了文化生产逻辑的层面下的双三年展机制,比起热闹的双年展语境,刘鼎和卢迎华选择探究思想的成因以及与现实的关系,避免在2024年全球诸多政治和艺术事件局势之下简单地被贴上议题式的政治标签。通过横滨三年展中对“人”的考察、对“人”的尊重,这一切在复杂的同时又显得如此真实、感动,也因在展览之中加入了“个体”的维度,跨越时空才拥有了意义,历史才能够与我们的现实形成关系。

Q=《艺术新闻》
A=卢迎华、刘鼎
第八届横滨三年展艺术总监刘鼎、卢迎华,2024年,摄影/OHNO Ryusuke
Q:横滨三年展的策展工作持续了两年多,回看这两年的项目筹备工作,为什么会想到用“野草”去建立展览的叙事,回应的具体问题是什么?
A:疫情和这几年的世界动荡,对我们每个人的心理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也触发我们更主动地去反思今天个人与社会、政治的关系。疫情期间,特别是在所有的社会生活的流动性被取消以后,每个人都在生活中主动或被动地探索个人在有限的空间里何为这一课题。非常多的现实案例激发了我们创作一部描绘今日世界的作品的想法。在这个时候,我们接到了横滨三年展的委任,我们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平台,可以运用艺术来讨论今天的问题,并提出基于我们的现实发展出的行动方案。
在提案的时候,我们自然就想到了鲁迅,想到他的象征主义作品《野草》。象征主义是一种很松动的,很有表现力的创作手法,也是很诗意的表达方式。这部一个世纪以前创作的文集抽象地转译了当时鲁迅所面对的个人与社会现实。对他而言,最大的危机感(以及伴随而来的挫败感)来自1911年的辛亥革命,它推翻了代表旧秩序的清朝政府,代之而形成的新秩序却并没有给社会带来预期的根本性改变。他很快意识到把绝望而不是希望,作为自己生活工作和思想的出发点,《野草》包含了鲁迅的宇宙观与人生哲学,并致力于在完全的黑暗中寻找出口。它不仅让人联想到一种脆弱的、毫无防备的生命状态,不显眼、孤独、置身荒野之中、无所依。它同时也是一种生命力的象征,这种生命力不受约束,不可抗拒,不服输,随时准备独自应战。也不存在某种可以抵达的最终的存在状态。
第八届横滨三年展展场横滨美术馆,摄影/KASAGI Yasuyuki
刺纸,《刺纸飞书图》,2022年,©刺纸
Q:疫情开放之后,这两年你们也去了很多国家,走访了很多的艺术家,在这个过程当中两位有怎样的发现或者感受,艺术家选择的标准是什么?
A:旅行使我们看到疫情之后世界的变化,但是对于创作和艺术家的把握,是在我们过去二十多年的工作里形成的。识作品和识人是策展人非常重要的能力。这种判断力不是通过外在的表象去形成的,而是通过对艺术史和艺术问题的上下文的熟悉,去进入艺术家的创作,与创作者进行思想的碰撞也非常重要,这能帮助我们理解创作者的能力以及达成默契。
第八届横滨三年展现场
Q:多样的政治性议题在展览中很常见,但是在横滨三年展览中你们非常强调“思想”,为什么“思想动力”如此重要?是否与过往“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研究中有关?
A: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以来,全球艺术不断强调所谓的多元化和多样性。以“大地魔术师”和“另一个故事”等展览为例,它们把“他者”的身份和文化经验带入全球艺术这个语汇之中。但作为多样性的组成部分,这些原来带有政治动能的范畴是被抽空了的。尽管我们看到各种政治议题被带入双三年展中,但实质上也是将这些议题去政治化,消除了这些议题本来的政治动能,这是当代艺术中思想僵化的一个症候。
另外,对于艺术史的肤浅认识,使人们经常停留在风格论和发展论的层面去判断创作。这种对艺术的标识方式也来自现代性的缺陷,而其背后的逻辑是对普遍性的迷思。这种普遍性可以帮助人们达到某种共识,这在草创期是有重要意义的,因为它可以帮助我们在全球范围内快速地理解彼此,或者推行一种话语,但是在今天的语境下,要再进一步增进彼此的了解,停留在表面的相通显然不够。
Q:在发布会上,两位谈到双年展三年展机制遇到了僵化的问题,在横滨三年展中怎么来避免或者做出回应?
A:我们1970年代后期出生的这代人,是在90年代的当代艺术全球化的现象带动下成长起来的,这个历史进程塑造了我们的当代艺术经验。当我们在接到三年展的委任时,我们注意到了双三年展僵化的现象,同时我们也观察到,当代艺术的话语或者“全球当代艺术”这样一个范畴,其实是双三年展在全球化过程的产物。因为双三年展在呈现和选择作品的时候,就在形成一种关于全球当代艺术的标准,所以它是全球艺术的生产机制之一。
我们在这次横滨三年展中的主要想法之一,就是要拓宽对当代艺术已有的界定,对全球当代艺术的生产机制进行批判性的反思。我们认为,这也是双三年展策展人的责任。双三年展这个机制在过去近三十年日益卷入新自由主义经济的逻辑之中,和更宽泛的艺术界一样,越来越被资本和文化产业的逻辑所裹挟。我们看到很多双三年展,仅仅沦为城市宣传、娱乐消遣、消费和景观的一部分,而缺乏自身在智识和艺术上的立足点。我们不满于艺术作为产业的趋同性思考。双三年展诞生之初,有一定的历史动力,但历史所赋予的思想动力在发展的过程中逐渐趋于形式化,一些参与者仍然带着九十年代对于世界的判断来处理今天的问题。很多双三年展只有形式和框架,最终并没能形成一个具有复杂性和有质感的视觉叙事,仅仅停留在一句口号的层面上,这些都是我们在开展横滨三年展策划时所秉持的问题意识。
[1] 鲁迅,《野草》
[2] 孙歌,《绝望与希望之外:鲁迅〈野草〉细读》,2020,北京
*若无特殊标注,本文图片由受访者与
横滨三年展提供
–
第八届横滨三年展
“野草——我们的生活”
8TH YOKOHAMA TRIENNALE
“WILD GRASS: OUR LIVES”
横滨美术馆、旧第一银行横滨支店、
BankART KAIKO
展至6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