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拉·皮维,《梯》,2021年
从景德镇市区一路驱车向北,约30公里便可抵达浮梁县臧湾乡寒溪村。隔着稻田,一架巨大的彩色充气梯子从周围的乡村景致中跳脱出来,格外引人注目,像在发出某种确认或邀请——这件装于艺术浮梁会客厅、来自意大利艺术家保拉·皮维(Paola Pivi)的作品《梯》曾在2021年首届“艺术在浮梁”中展出,自此被保留下来,成为地标般的存在。今年秋季,高达20米的大梯子经过维护后重张旗鼓,充气泵的低声轰鸣重新回荡在会客厅的日夜,也宣告着“艺术在浮梁2023”再次出发。
“艺术在浮梁2023”展览现场
作为国内首个地域型艺术节,“艺术在浮梁”自2021年春在寒溪村首次举办以来,一直致力于通过艺术语言,讲述本地故事。9月28日,“艺术在浮梁2023”正式开幕,以“重返青和绿”为长期主题,进一步拓展全域性布局,开辟了浯溪口坝址公园新展区。项目总策划孙倩表示,“‘青和绿’是浮梁价值的一种抽象写意的描述,‘重返’则是一种行动的号召。我们希望,人们能通过艺术创造的契机,看见一个完整的、立体的,充满生命力和机遇的浮梁。”两年多以来,艺术节维持着在地日常运营,演变为浮梁当地的常设项目,也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来到或回到这里。当代艺术能为地方建立一个长期叙事吗?随着时间的持续,艺术与地方的关系何以被重新想象和理解?从作品、空间和人的层面来看,浮梁至少提供了一个样本:当地方不再只是艺术书写或表现的对象,而更多成为承载艺术自然生长的场域和目的本身,发源于地方的艺术才能真正回归地方。
在地创作:
作品讲述本地故事
玛丽亚·维尔卡拉,《上善若水》,2021年
寒溪村展区的大部分作品都来自艺术家的驻地创作,围绕村子的历史和村民现在的生活而设计。这些作品本身发掘、调动和讲述着当地的故事,有些被长期保留下来,成为村庄的一部分。芬兰艺术家玛丽亚·维尔卡拉(Maaria Wirkkala)曾被村中每家每户房顶上的大型储水罐(水塔)吸引。因为村里至今未通自来水,村民每日从井中取水储存,水塔便成为村内最基本常见的生活元素。在不增加外来物而影响村庄整体印象的前提下,艺术家以水塔为媒介,为每户人家提供不同的镀色方案,并将其命名为《上善若水》。这件作品创作于2021年,两年间,水塔的醒目色彩在风吹日晒下微微褪色,逐渐成为村里自然而然的日常景观。
邬建安,《五百笔@浮梁》,2021年
如果《上善若水》以就地取材的实用性融入村民的生活,那么邬建安的《五百笔@浮梁》则让村民切身参与到创作过程中。2021年春节,回乡过年的村民被邀请加入这场“笔画的游戏”:人们自由选择毛笔的尺寸与墨彩的类型,在宣纸上随心所欲地留下一笔。时逢节日,不少村民选择了喜庆的红色,这些痕迹被艺术家剪刻下来,拼贴、汇聚到新的宣纸上,形成富于偶然性又极具生命力的画面。“五百笔”系列缘起于艺术家于2016年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实施的公共项目,意欲探索绘画中二维与三维的关系,而当作品落地寒溪村,艺术领域的问题意识进入村庄的实际现场,又产生了新的碰撞和内涵。
陶艾民,《井》,2023年
除了留存至今的老作品,还有一些新作品在今年入驻寒溪村,接力般记述着村庄和村民的过往与当下。在系列装置《井》中,艺术家陶艾民以平实而温情的目光投向村中的女性。在村里的第一间婚房内,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洗衣棒槌如雨滴下落,有些被涂成了彩色,倒映在玻璃镜面围成的“水井”里;楼上,由数个搓衣板制作而成的“井”字装置以顶天立地的姿态矗立着。村里的女人们总是围在井边洗衣干活,默默无闻地承担起繁重的家务琐事。洗衣服这一行为被抽象成日复一日劳作的象征,“井”的意象也因此浸润了她们独特的生命经验与表达。
陶艾民,《井》,2023年
值得一提的是,这间婚房的来历与寒溪村的移民史密不可分。20世纪60年代,因修建新安江水库,浙江淳安一带的原住民移居至此。彼时的寒溪村尚是荒芜的乡野,正逢老村长孙玉金、王暖香新婚,村支书徐好山便将自己的宅基地让给这对夫妇,建成了当时村里最好的一栋房屋。这里曾经展出马良的《青梅竹马照相馆》,艺术家收集村民的童年旧照,处理后拼合成甜蜜的合影,也为颠沛中不曾留下新婚影像的村长夫妇再造了一张合照。艺术家们从老屋的背景出发,结合各自的方式进行解读,空间的意义在新旧作品交替之间得到了继承和延展。
施勇,《村边有栋青砖房》,2023年
而在村边的青砖房中,艺术家mafmadmaf曾通过互动装置《亚特梁蒂斯》模拟湖水拍打堤岸的声音,或是用代表水元素的黑球填满房屋,以唤起人们对遥远故乡的念想。这间老屋的主人江富有已在两年前故去,他曾是第一代淳安移民。这一次,艺术家施勇同样以声音为媒介,以墙体上留下的痕迹为线索,试图拼凑出一个关于江富有的故事。作品中三种不同的声音文本来自他的家人、和他相熟的村民,以及未曾与之谋面的艺术家。这些声音萦绕在厅堂、耳房与炉灶间,把想象的入口全权交由每一位走进屋内的观众,也把回忆的通路交还给江富有的家人——江富有的老伴徐桂香经常来到青砖房前,跟观众或游客闲聊几句,在交谈中,记忆不再是对过去的复原,而是在发掘和重构中不断被打开,编织出新的触动。
向阳,《进化中的尘埃——史子园村的记忆》,2021年
当不同的作品在空间场所中接续、更迭,村子本身也变成了一座流动的、“没有屋顶的美术馆”。这让人想到向阳在2021年的作品《进化中的尘埃——史子园村的记忆》:在寒溪村驻留的38天里,他采集本地的图像资料,在老宅的墙壁上涂刷了17层不同颜色的漆料,再根据画面和人物形象,逐层剥刻出所需的颜色。剥落下来的墙灰碎屑被集纳到一个个透明小袋中,贴在每幅场景下方,犹如尘埃同记忆一起被封存与铭刻。从更广泛的维度而言,创作于不同阶段的驻地作品仿佛也为寒溪村叠加了记忆的涂层,随着时间而层层累积,抽丝剥茧地揭开村庄的过往与现在,也交融并构筑着村庄的未来。
场域策展:
观展作为一种身体经验
寒溪村,摄影:刘仁雄
如果说艺术家用作品讲述地方,那么观众则在观览过程中感知着地方。寒溪村的每件作品之间并不是孤立无关的,而是经过用心的编排设计。在特定场域内的策展叙事中,这些作品更像是一个个入口,其目的不是为了彰显自身,而是共同述说和编织着属于当地的故事和记忆,引人进入村庄,通过不同的方式打开或建立自身与地方的关系。
沈烈毅,《离地三尺》,2023年
相较于藏在村宅老屋中的室内作品,散落在茶田山间的室外艺术项目往往以更大的规模尺度、鲜明的视觉特征从周遭环境中凸显出来,却又在对比和反差中创造一丝新的和谐之感。沈烈毅的《离地三尺》耸立在观景茶山脚下,利用当地林木和混凝土两种材料,搭桥为梯、连梯为台,观众还可以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顺着木梯攀爬而上,在开满野花、被茶田和绿色环绕的平台走上一圈。三尺的距离并不算高,重新捕获与自然的亲密,或许也只需要抬高或变换一点点视野。
梁铨、刘晓都,《故岭》,2023年
刘晓都和梁铨的《故岭》位于村子东南侧的水塘附近,延续了二人在坪山美术馆”深圳当代艺术家系列展”之八——”梁铨:故岭”展览上的合作机缘。在2021年后创作的“古岭组画”中,梁铨以特有的几何化风格描绘了70年代在浙南乡村穿行的景象和回忆;2023年5月,该系列于坪山美术馆展出,建筑师刘晓都以此为据设计了一组装置,以三维的视角诠释了”古岭”中的故事场景。而在寒溪村,作品经历了更深入的空间转化,平面中的圆点或长条形化作物质性的材料,跃入葱郁的茶田之中,线条则变成了一幅幅流动的画框。在几重演绎下,记忆中的自然之景先是被提炼为抽象的元素和画面,经过美术馆内的第一次立体转化后,再一次复归并融入真实的自然。这件作品距离艺术浮梁会客厅有近25分钟的步行路程,沿途地势起伏、茶山绵延,当人们蜿蜒行走在田间,不仅在村落的环境与景色中先行入画,也与艺术家当年的翻山越岭形成了又一重呼应。
梁铨、刘晓都,《故岭》,2023年
事实上,在寒溪村这样的特定场域内策展,如何通过作品的实施点位、观览路线的规划,将村中的各种景致、场所、资源连接起来,让艺术观览与乡村风情在同一动线中整合一体,是至关重要的问题。其核心或许就像孙倩所说,是“让艺术自然而然、合景合情地顺着村落的肌理而发生。人们在村庄中游走,与村民的生产与生活交织,形成实景的沉浸体验。”此时此刻,艺术的现场就是生活的现场。无论春种或秋收,烈日当头或阴雨连绵,每个时节或天气所带来的体验都是独特而不可复制的。当人们穿行于真实自然的环境之中,观展不再是单纯的视觉游览,而是成为了一种多感官的、切实的身体经验。
“水坝艺术动物园”一角,图中是艺术家罗冰梅的作品《随“便”》,观众可以自由与之互动
基于此,本次“艺术在浮梁2023”还增设了位于蛟潭镇的浯溪口坝址公园展区,距离寒溪村大约40公里。在县域内的大跨度的移动,让人得以借艺术之机,亲身丈量一个更完整的浮梁。浯溪口的自然场域开阔,拥有与寒溪村全然不同的画风。在这里,一座“水坝艺术动物园”被策划而成,共有36件动物主题的艺术作品,其中包含28个动物物种,总共约100余只。来自世界各地的动物们受邀在此相聚,有些从高处俯瞰着奔涌的溪流,有些藏身在凉亭一角或草木丛中,有些甚至并不完全真实,而是脱胎于幻想或梦境。面对风格多样、或可爱或奇妙的动物形象,或艺术化或寻常化的自然,无论成年人或小孩子,都可以体验一种简单纯粹的快乐,同时收获另一种与自然、与其他物种的相处之道。
人与地方:
艺术与艺术节之外
在扩展新场域之余,“艺术在浮梁”已经走入第三个年头,随之而来的一个问题便是:艺术节的发生和持续,为本地带来或留下了什么?如果地域型艺术节是“以解决问题为导向的、一项长期性的地方文化工程”,那么艺术就不应该是流于形式地记录和再现,而是有机地参与到地方的建构当中。
马岩松,《大地之灯》,2021年
其中不乏地标性的艺术作品,逐渐融入当地的自然景观,甚至被理解和认同为浮梁乃至景德镇的一个符号。2021年,建筑师马岩松在寒溪村外围的茶山顶端点亮了作品《大地之灯》。受到这里自然风景的启发,他用白色薄膜包围山头上的三棵树,仿佛茶田里长出的云朵,又与山坡远端的蓝天相融。每到夜晚,装置亮起,交替变化的彩色灯光与山下村庄的灯火遥相呼应。自落地之日起,《大地之灯》的打卡照片在社交媒体上吸引了不少流量,很多人慕名前来,哪怕并不了解作品的来历和背景或不曾对“艺术在浮梁”有所耳闻,却也因此走进了寒溪村、认识了浮梁。
2023溪望节舞龙表演
当然,景观化的地标性作品只是最直接和表面的部分。如何通过作品和展览,在当地促成一些艺术之外的改变,是“艺术在浮梁”更根本的关切所在。因为艺术节的发生和艺术项目的实施,村中闲置的旧房被租赁翻新,相应作品点位、村庄及周边的道路环境得到了整治和改善,这是一些具体而切实的好处。
另一方面,艺术节及其团队的入驻本身也牵连着各种事件的发生与关系的建立。农历七月初七是寒溪村每年的传统纪念日,以庆祝本村人移民至此(该日期是当年第一批新安江水库移民上船的日子)。2022年,艺术节团队和村民一起将之更新共创,并命名为“溪望节”。今年8月,第二届溪望节如期举办,庆祝活动从清晨持续至深夜。夜幕降临时,舞龙队开始压轴表演、打鼓上山,沿途烟花四起,人群跟随着游龙和焰火向茶山涌动,汇聚成一个自发而难得的、近乎仪式性的时刻。在这份共同的热闹之中,这一天回归为村民自己的节日。在溪望节前夕,身为寒溪村第二代移民的钱长仙曾在朋友圈发文:“昨晚没有睡好,兴奋的像个小孩一样”。
《对饮》作品重新调整
钱长仙也是“艺术在浮梁”在地团队“萤火虫队”的一员,作为志愿者承担着作品讲解和导览的工作。事实上,艺术节的志愿者团队全部由当地村民集结而成,其中既有年长退休的叔叔阿姨,也有全职妈妈、暂时赋闲在家的年轻人。在最开始,他们也许对当代艺术知之甚少,但重要的并非是通过多么精准的语言传达艺术的奥义,而是交流本身,以及人与人在交流之中建立的真实连结。当志愿者们站在家乡的土地上迎接过客,分享本地的故事和自己的生活,抽象的艺术命题面前是一个个具体的人——这本身就构成了一件独一无二的、流动的作品。
艺术家实地考察
而当导览手册中的作品介绍被志愿者们消化或演绎,通过自己的语言再次讲述出来,被观众聆听、理解和传播,这恰恰意味着又一个艺术时刻的发生。或者说,这样的行为是否仍与艺术有关已经不再重要,因为无论艺术还是地方的生命力,都已经在这些人们身上生长和延续了。艺术何以回到地方?或许正如孙倩所强调的,“艺术很重要,但艺术本身不是做艺术节的目的。”当艺术以匍匐的姿态扎根于大地、脚踏实地地服务和回归于大地上的人们,当地方的故事和价值经由艺术的重塑再度融于日常和当地人的生活之中,其真正的使命和意义才得以完成。
撰文/王婧思
*若无特殊标注,
本文图片来自“艺术在浮梁”
正在展出
“艺术在浮梁2023:重返青和绿”
景德镇市浮梁县
臧湾乡·寒溪村
蛟潭镇·浯溪口坝址公园
展至2023年1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