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5年4月5日晚,位于印度尼西亚的坦博拉火山开始喷发。三个小时之间,山上不断喷出巨大的火苗和一团团火山灰云,五天后,火山爆发。巨大的火焰、浓密的火山灰与炽热的熔岩导致一万多人死去。两三天后,坦博拉活山坍塌了,形成了一个宽六千米的火山口,这座山的高度也因此减少了一千五百米。这次的火山爆发导致方圆600公里地区整整两天都是天色昏暗,田地尽毁,数以千计的人口死于饥饿。松巴哇岛上的森林也尽数被毁,一直无法恢复原貌。当地人也因此将那段时期称为“灰雨时期”。事实上,坦博拉火山的爆发在全球范围内都造成了严重的环境影响与社会影响。我国的云南地区那一年就发生了严重饥荒。第二年,中国的自然规律也被打乱。从五月开始,温度骤然变冷,江西、安徽一带开始霜冻,长江流域则飘起雪花。同样是在1816年,位于地球另一端的欧洲便迎来了“无夏之年”。诗人雪莱在《黑暗》一诗中写道:“浩瀚的星辰迷失在黑暗宇宙的永恒虚空中,/无径冰封的大地长夜难眠。”这样的恶劣天气导致德国陷入全面的粮食危机,而苏黎世则挤满了乞丐。于是,社会动荡、粮食骚乱和暴力事件在欧洲各地频频爆发。这次的火山爆发导致全球性气候异常现象,进而导致了人类社会的大规模动荡。
“有人弄乱了玫瑰花”展览现场,北丘当代美术馆,2023年,摄影:罗浩
这种气候引发的蝴蝶效应也充分说明了气候变化的反复无常、难以预测。更让人忧虑的是,这世界上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都只能存在于气候之中,而无法置身事外。而随着人类世的到来,人类自身也成为了影响气候环境变化的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气候变迁也因此成为了一种特殊的政治问题。我们既不能期待科学家能够一劳永逸地解决气候变化的问题,也不可能期待出现某种至高无上的政体如上帝一般地进行全球思考,引领所有人进行规范的行动。毋庸置疑,气候变迁问题已然成为现代人不得不面对的重要问题。那么,现在正在南京北丘当代美术馆举办的展览“有人弄乱了玫瑰花”展示给我们的便是这样一种沉重而急迫的人类世忧虑。
胡昀,有人弄乱了玫瑰花(第一部分-民国十一年玫瑰风向图),2019,电铸红铜板,29×21cm,四方当代美术馆委任创作,四方当代美术馆惠允
“有人弄乱了玫瑰花”无疑是一个极其耐人寻味的标题。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中,这句话隐隐传递着某种悲剧色彩——作为灵魂的“我”与作为人的妹妹之间那种无奈而绝望的联系。而在胡昀的同名作品中,艺术家用电镀铸铜的方式拓印了《首都计划》(国民党政府在1929年出台的旨在打造“首都”的城市规划方案)中的“民国十一年风向玫瑰图”。一旦这种风向玫瑰图从历史及实际功能中被单独提取出来,就成为了人与气候之间的某种关系的象征,体现了人类希望利用一种貌似准确的方法来把握并驾驭气候的愿望。然而,在这块看似具有纪念碑色彩的铜板上,图案随着观看角度的变化而变化,给人一种模糊隐晦之感。风向玫瑰图原本被赋予的确定性遭到彻底瓦解。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句话从一开始便奠定了整个展览的基调——人类知识在气候变迁问题面前的无力与虚妄。
作为展览标题,“有人弄乱了玫瑰花”非常巧妙地揭示了人类认知世界的根本困境。人类只能凭借有限的已知去理解无限的未知,只能通过人类的生命系统来想象现实世界。因此,当我们在想象世界的时候,往往会用一种拟人化的方式去理解。例如今日科学界的“盖娅”理论便将地球本身拟人化地理解为所有生命的母亲,认为人类以及鸟兽虫鱼等生命之所以能在地球上存在,是因为地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生命体。包括陆地、海洋以及大气和生物群在内,地球拥有的“盖娅”系统是在相互作用与循环均衡中为所有生命提供了生存前提。也正是基于这样的理论,才勉强让人类重新回归地球、回归世界,去反思人类行为对自然生态、气候环境造成的影响。故而,在这次展览中,这个标题也赋予了气候一种非人主体,“将人与天气整合到同一个流动的、‘痛’快的、攸关的状态中”。
林科《下载下雨 No.2》,2014,影像,行为,表演,电脑屏幕操作表演录像,2 min 34 sec,艺术家及BANK画廊惠允;“有人弄乱了玫瑰花”展览现场,北丘当代美术馆,2023年,摄影:罗浩
需要强调的一点是,本次展览中,展厅的空间设计是平行于参展作品展开的。换言之,我们也可以将这次展览的空间设计理解为是一件特殊的作品。策展人通过展厅中临时新建的一组斜墙,将天、屋顶和地面紧密连接,营造出独特的压迫感。有斜度的墙仿佛在暗示着气候与人类之间不断变化的复杂关系,时而危机重重,时而畅快舒适。
临时新建的这一组展墙之间形成了一个相互交错且充满神秘色彩的半闭合空间。这个区间里一共展出了六件作品。不论是子杰的《东湖龙王庙》、林科的《下载下雨No.2》,还是亚明的《钟山胜景》、曾根裕(Yutaka Sone)的《雪花》,亦或是胡昀的《星》,在这个区间里都获得了全新的理解语境,象征着人类对气候所抱持的那种浪漫化的、充满诗意的想象与理解。而这样的浪漫与诗意并非是人类中心主义式的张扬与矫饰,而是在提醒脱离地球的我们必须要直面真相,不要忘记最初面对自然的纯真愿望。有意思的是,子杰将自己在武汉东湖边上盖的龙王庙搬到了美术馆之中,尽管这个作品洋溢着某种戏谑的安那其主义色彩,但遍布美术馆各个角落的那些红色对联都将我们重新拉回到那种朴素的民间信仰之中。换一个角度来理解的话,或许可以说这样的民间信仰所蕴含的敬畏之心恰恰是我们面对自然、面对气候的重要起点。不论是在尚未启蒙的古代社会还是理性主义一统天下的人类世,这样的敬畏之心都是不可或缺的。
子杰,《东湖龙王庙》,2015年至今,对联,红色,纸质,墨汁,小册子,复印纸,激光黑白打印,骑马钉,尺寸可变,艺术家惠允;“有人弄乱了玫瑰花”展览现场,北丘当代美术馆,2023年,摄影:罗浩
然而,人类世的概念搅乱了一切,让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正如拉图尔所言,自17世纪以来,“理性主义者即将摒弃人文主义者的构思”,“对特殊事物的关怀变成对普遍性的执念”,“怀疑主义被代之以独断主义”,“为了精神便排除掉身体”,“用严肃替换诙谐”,“用逻辑替换拼贴”,“用不容置疑替换商酌讨论”。人类对世界、对自然的傲慢早已经将我们推到了一种头晕目眩的变质边缘。在现在这个时代,我们急需一种全新的认识气候的方式,让人从“西方式的执念”中摆脱出来,找到一条重新回归地球、回归自然的路径。
卡丹巴丽·巴克西及研究小组, 《空气漂移》,2016,高清影像和图表文献,研究小组成员 Janette Kim, Meg McLagan, David Schiminovich, and Mark Wasiuta, 与位于美国马里兰州的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全球建模与同化办公室的科学家合作完成,艺术家惠允;“有人弄乱了玫瑰花”展览现场,北丘当代美术馆,2023年,摄影:罗浩
本·里弗斯,《命运女神》(静帧),2016,16毫米胶片转高清视频(彩色,立体声),20分钟,本·里弗斯及LUX, London惠允
贺子珂,《乱码城市》(静帧),2023,14分钟20秒,由现代汽车VH Award委任
从临时展墙构建的半闭合空间出来,便进入一个宽阔而沉重的气候政治学式的情境之中。在这里,我们不得不面对气候变化的严峻问题。卡丹巴丽·巴克西(Kadambari Baxi)及研究小组的《空气飘移》让我们意识到“地区有害气体如何逾越国家领空,造成新的污染”,而“随着这些空气在不同城市和国家之间飘荡,我们不断其形塑、编码与浸润,无论身处洁净的环境,还是饱受污染的遥远都市,我们都在共享被有毒气体充满的生命旅程。”本·里弗斯(Ben Rivers)的《命运女神》则让我们进入到美国亚利桑那“生物圈2号”这一大型人工/环境装置之中,深刻反思“在‘人类世’正在加速改变我们所处世界的转折点,我们还能从早已荒芜的‘命运女神’得到何种启示?”在菲利普·拉姆(Philippe Rahm)的作品前,我们则需要去思考“气候、流行病和能源如何塑造了城市和建筑。”郑波则通过“秋分”“寒露”和“霜降”这三组纸上素描作品,鼓励大家“超越四季的笼统意识,去考虑生命错综复杂的细节元素。”在贺子珂的《乱码城市》中,我们则需要坐着“出租车”跟随数据中心服务器的管理员和出租车司机鸿雁“在城市、数据、记忆和地质中迷失并逐渐进入更广阔版本的自我”,去体验城市的数据中心崩溃之后的混沌、迷茫与绝望。这些作品无一不提醒身处人类世的我们,如果依然执着于科学主义与理性主义制造的纯粹、绝对与确定性的妄念的话,那么摆在我们面前的必将是无穷无尽的噩梦与灾变。
詹姆斯·班宁,《鲁尔区》,2009,高清影像,2小时4分钟,艺术家及纽格赫姆施耐德画廊惠允;“有人弄乱了玫瑰花”展览现场,北丘当代美术馆,2023年,摄影:罗浩
面对如此深重且急迫的共同忧虑,我们需要放下人类中心主义的虚妄与执念,共同寻找一条痊愈之路。我们注定不可能超越地球之外,成为随意玩弄地球的神,我们必须清醒地意识到,这片大地终究使我们的栖居之所,我们需要重新站在大地上,以地球为出发点去思考如何命名、如何定位、如何区分。用拉图尔的话说,我们需要“发现其他感受时间之流的方式”。当我们站在詹姆斯·班宁(James Benning)的作品《鲁尔区》面前,默默地跟随着他的镜头,仔细地、平静地凝视“一个有一辆汽车的隧道、一个有着炽热钢条的工厂、一个飞机穿越上空的森林、一座清真寺内百名敬拜者的场景、一面有人持武器对抗涂鸦的墙壁、一个典型的工人阶级区域街道,以及一个巨大的烟囱,不时冒出烟雾”,我们或许就不知不觉地感受到某种对这个世界的深刻而丰富的感情。不要想,就这样用身体去感受,人类与环境、过去与现在之关系自然就会在我们的生命中慢慢生成。
撰文/林叶
*本文图片由
策展人与北丘当代美术馆提供
正在展出
有人弄乱了玫瑰花
北丘当代美术馆
“艺术与地理”年度系列展览
策展人:杨乃天、刘林
展至1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