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雅玲：未烬”展览现场，ZiWU the Bund，2023年
“悬疑电影、小说、社会案件的报道里常常有女性被谋杀，我总是会想，这些被曝尸荒野的女性身体，在被掩埋到土里之后，会长出什么呢？过去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和欲望，能不能通过这些从她们身体里长出来的植物去展现？”
蔡雅玲在她的个展“未烬”即将揭幕的现场前回忆其创作“花”系列的初衷，那些她口中被掩埋的女性身体与被抑制的欲望，是弗吉尼亚·伍尔芙笔下生活在16世纪“必然会疯掉、会自杀”的“生来就具备伟大天赋的女性”，也是21世纪被夺去声音的母亲与摘下头巾的少女。毕竟在历史以及对历史的冗长解释中，对女性的“谋杀”从未停止。
蔡雅玲，《花-颤动》局部，吹制玻璃，2023年
数重珠帘在展览所在地誌屋上海ZiWU the Bund的海派传统石库门建筑渲染的浪漫情调中流光溢彩、锦上添花，但其中掩映出的黄柳霜与阮玲玉的侧脸所面向的残酷事实，是蔡雅玲对“被谋杀”的两具具身化的女性肉身更加直观的讲述：她们都活跃于上个世纪，并在地球两端共享着被判断、质疑、腐坏的言语所穿透的（并不算长的）一生。
“人们不断穿过这些珠帘，也是在不断穿过她们。这种行为有点像在重演这两位女性当时所处的备受争议、充斥流言蜚语的时代，人们每一次对她们的形象的重新撕裂都是对这些女性形象的再次‘审判’。这种与似乎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时代的对话在不断提醒我，我们现在的情况改变了吗？好像什么都没有。”
“蔡雅玲：未烬”展览现场，ZiWU the Bund，2023年
“蔡雅玲：未烬”展览现场，ZiWU the Bund，2023年
由人体内部吞吐出的温湿气体在灼热的玻璃气囊中膨胀为乳房与生殖器的形状，再被掐制或拉伸为肿胀的花苞、狭长的花茎或者仙人掌上尖锐的刺，蔡雅玲于今年全新创作的“花”系列运用到了玻璃这一同样擅于比拟“美好”女性的材料——圆融、精致，同时又似乎是脆弱的，“它们一环套一环，相互包裹，充斥着饱满的欲望，最后可能有一个小小的出口。植物与人的身体有许多相似的地方，特别是女性的身体：其中有许多的嵌套、肿胀、饱满，然后又泄掉的那种感觉，我觉得我们很像。我想象从这些植物中生长出来的没准是很多胸部，很多肚子，或者其他的一些器官，它们都是中空的，燃烧的烟在这些空间里形成像是女人的形状，让这些冤魂和她们的情感从其中弥散出来。”
“蔡雅玲：未烬”展览现场，ZiWU the Bund，2023年
“蔡雅玲：未烬”展览现场，ZiWU the Bund，2023年
三层展览场地被蔡雅玲毫不忌讳地转化为一个幽灵出没的深深楼阁，恰如其分地流溢出在讨论女性题材时不可避免、亦难以言说的禁忌之感，一如仅能在《聊斋志异》等由男性书写的文学题材中方可被释出的女子（鬼）求爱故事，其中以花妖借喻女性情欲的讲述，亦是蔡雅玲“花”系列的灵感来源之一。
“植物作为孕育生命的整个过程，从一个小的种子开始萌芽，慢慢膨胀，最后绽放，然后结成果实，最后埋到土里，这一整个生命的循环和女性很像。在这个过程中，植物在按照自己的规律去顺应而为的生长。女性其实也与植物一样有自己的生长规律，更重要的是有自己的身体，这个身体由我们决定，我们想开花就开花，想要有欲望就有欲望，可以很自由地去表达。我希望能够通过这些玻璃花饱满娇艳的形态去将女性的这一面、女性身体的这一面展现出来，而不再是一个娇滴滴的，或者是一个柔软的形态。女性的欲望一直以来都被忽视、掩盖，或者说被压制。我们会去赞颂男性顽强的繁殖力与生命力，以及他们的昂扬斗志，赞颂的女性却是守身如玉的贞洁烈女，女性好像永远都是被压制的，因此我希望至少在我的作品中，这种从身体自然而然的欲望能够被表达出来。”
“蔡雅玲：未烬”展览现场，ZiWU the Bund，2023年
值得注意的是，蔡雅玲口中那些自然生长的植物与花朵，在她的作品中始终被插在一个精美的容器里，就像其珠帘作品中那些始终被定格在西方男性镜头下的东方妓女形象。一方面，蔡雅玲承认这的确是对“花瓶”这一对女性又一污名化比拟的援引，另一方面，借用法国女性主义者露丝·伊利格瑞（Luce Irigaray）的“封套”（problems of envelope）理论，蔡雅玲将封套视为女性身体内的组成部分，如伊利格瑞所指出的，女性往往被视为一处地点，一个“信封”——对男人与婴孩而言——而女性自己却无处可去：她们总是在无处安置的别处，是永远无法被合上的信封。“她必须是她自己的容器”，在蔡雅玲作品中始终贯穿的主题是向内寻找，将身体的感受和作为女性的自我凝视通过“容器”扩散到空间中，再将自己重新包裹起来。
“女性的身体都是由一个个空间构成的，我们的成长过程也是不断去认识自己的身体空间的过程。我们的乳房是做什么用的？我们原本以为它可能就是一块肉，但后来才发现它中间有很多管道，会分泌物质，它是一个容器，我们的子宫、阴道，都是一个个容器，它们一方面是承载着繁衍生育下一代的职责，但更重要的我觉得是女性自己对自己身体的认知，这些器官也在不断地提醒我们自己是谁。”
“蔡雅玲：未烬”展览现场，ZiWU the Bund，2023年
“蔡雅玲：未烬”展览现场，ZiWU the Bund，2023年
如果说位于二层明室中蓬勃生长的欲望之花是蔡雅玲对父权制秩序之下试图去隐藏和抹去的东西的划定范围、主动圈定，蔡雅玲为此次展览特别设计的暗间“蜜室”所展示的另一重策略，则是其对“容器”所囊括的智慧更恰如其分的阐释和表达。
与真人等身的躺卧裸女形象在几乎占据整个展览空间的珠帘中如同幽灵幻影般摇曳闪烁，该图像来自1920年代德国摄影师佩克哈默（Heinz von Perckhammer）拍摄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中国，由澳门妓女担任人体模特的《百美影》影集，西方凝视下的东方女性如同居室中的景观，和代表神秘东方情调的散发甜蜜香气的植物被归纳为充满愉悦感的陈列品。
“蔡雅玲：未烬”展览现场，ZiWU the Bund，2023年
“蔡雅玲：未烬”展览现场，ZiWU the Bund，2023年
这笑声在人们轻描淡写地拨开珠帘，穿过那些女人像后也能听到：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无限回响）……只是这声音更像是警报。串珠没有想象中的轻巧，穿过、身体与之摩擦的短暂一秒，它们会像冬被一样劈头砸落在身。这时人们或许才会恍然发现，无论是盆景还是珠帘，都仅仅是被蔡雅玲伪装成“常识”的障眼法，它们都是狩猎的容器，张开身体，但安静地立在那里，等待你的一次闯入，去试图扰动哪怕仅是一秒钟的日常。
采访、撰文/胡炘融
*若无特殊标注，
本文图片由誌屋上海ZiWU the Bund与艺术家提供
正在展出
“蔡雅玲：未烬”
誌屋上海ZiWU the Bund
2023年8月29日至10月2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