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克·安德鲁(Brook Andrew),《看》(NGAAY SEE),2023年,斯坦利码头,摄影:Rob Battersby
位于英格兰西北部默西河口东岸的利物浦,河岸边的街区有着石砌的高楼,空气中弥漫的开阔之感或许是爱尔兰海风携裹而来的。然而,这片土地与海洋却背负着残忍的殖民史,那臭名周昭的跨大西洋奴隶贸易贯穿了整个十八世纪,直到1807年才在废奴主义者的努力下被废除。第12届利物浦双年展策展人卡尼西尔·姆邦瓦(Khanyisile Mbongwa)感慨道:“风往往代表着稍纵即逝、难以捉摸和无形的事物。同样是风,使利物浦成为奴隶贸易的中心,并通过每艘‘商船’建立起了城市。我想知道,这股风如何重新绘制地图上的航线,使清算得以发生?它如何通过实施关怀机制,允许神圣的回归,以促进愈合的可能性?这种回归自我,与天界和祖先紧密联结,不排斥接近自身,且会承认、记住、阐释、点燃和归还所有丢失或被盗的关系。”
直面历史的罪恶与伤疤,是迈向治愈的第一步。以此为基点,此次双年展以“uMoya:失物的神圣回归”(uMoya: the Sacred Return of Lost Things)为主题,“呼唤祖先和原住民形式的知识、智慧和疗愈,探索人与物在世界各地移动时彰显力量的潜能。”“uMoya”在南非祖鲁语中寓意着精神、呼吸、空气、气候和风,以此展览借无形之物在时空中形成的有形痕迹为联想,串联起历史、当下与未来的叙述,自然形态与地缘政治的交混编织着复杂的网图。
土壤、呼吸与历史的伤疤
始建于19世纪末的烟草仓库是斯坦利码头的主楼,整排高楼由百万计的红砖搭建而成。这里曾是存放进口朗姆酒和烟草的仓库,如今正在构建成一个创意、商业和娱乐结合的区域。两个粗犷的展厅里可见钢筋和混凝土,无多余装饰。
宾塔•迪奥(Binta Diaw),《土壤合唱》(Chorus of Soil),2023年,摄影:Mark McNulty
塞内加尔—意大利艺术家宾塔•迪奥(Binta Diaw)的装置作品《土壤合唱》(Chorus of Soil,2023年)在展厅中呈现了一片大型的田地,土堆上的绿色幼苗在奋力生长。幼苗似乎象征着新生,然而混凝土上微薄的土壤层却注定植物扎根不深。该作品的布局实际上复现了十八世纪废除奴隶贸易协会绘制的布鲁克斯奴隶船的横截面。人与人如货物般密密麻麻地堆挤在氧气几近缺失的船中,黑暗、束缚、疾病、死亡,历史的龌龊令人噤声。而彼时,三十多万非洲人便通过这尊严尽失的方式被贩卖到英国。至十八世纪末,利物浦控制了英国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奴隶贸易,在整个欧洲中占据了百分之四十以上。展厅中,诗人努尔贝塞·菲利普(M. NourbeSe Philip)的诗歌《Zong! #14》反复诵念,被拉长的音节似乎在呼唤着1781年从加纳前往牙买加的英国奴隶船“the Zong”号上,那一百三十多位被扔下船而溺水身亡者那在海上漂泊的魂灵。看展时正逢一人为绿苗喷水浇灌,彼时海洋的恐惧与此时充满“关怀”的水交混在同一片土壤上。
船上奴隶-“布鲁克斯”图,十八世纪。阿拉米,图片来源:historytoday
巴西艺术家伊萨·多·罗萨里奥(Isa do Rosário)描绘海洋的纺织作品传递着与被神化的、代表自然力量的祖先的对话,亦呼应着大西洋溺水的灵魂。南非约翰内斯堡艺术家阿尔伯特•伊博克韦•霍扎(Albert Ibokwe Khoza)以现场表演、影像和装置等形式揭露帝国和殖民的凝视及浸透其中的暴力对黑人身体的影响。法国—加勒比艺术家朱利安·克鲁泽(Julien Creuzet)的雕塑作品将非洲雕塑、抽象风景画和受雕刻和绘画所启示的构图等杂糅在一起。仓库建筑外还布置了澳洲原住民族维拉朱里(Wiradjuri)艺术家布鲁克·安德鲁(Brook Andrew)以红色霓虹灯制成的作品《看》(NGAAY SEE, 2023年),呈现了多种语言中关于“看”(to see)的书写。不知对岸餐厅悠闲地坐着的人们是否看到了“对多样性的庆祝和批判性审视”。
贝琳达•卡泽姆•卡米恩斯基,《呼吸》,2023年© Belinda Kazeem-Kaminski and Gallery Wonnerth-Dejaco, Vienna
展陈于市区FACT空间的影像作品《呼吸》(2023年)由维也纳出生的艺术家贝琳达•卡泽姆•卡米恩斯基(Belinda Kazeem-Kamiński)所创作,暗黑空间中同时回响着艺术家巴萨诺·博内利·巴萨诺(Bassano Bonelli Bassano)的声音作品“Keep On Keepin’ On (for Nile)”。空间中的三角形绒质坐台中间,金底凹槽中的液胶状物静默地波动着。三个环绕着坐台的大屏幕中,人物在持续地吹着手里的红气球。被吹大了的气球时或挡住了嘴巴,只露着略带惊恐的或隐藏忧伤的眼睛;有时挡住了人眼,让人不禁担忧气球背后人物的存留。呼吸的声音与悠长的音乐、深沉的人声交织在一起。一呼一吸,可以是冥想与身体能量的调节。呼吸更是基本的权利,却是拥挤的奴隶船上稀缺的资源,是暴力遏制的自由。该作品以此邀请观者游历于暴力、抗争和疗愈冥想中。三个竖立并间隔着大屏幕放置于地的小屏幕分别出现了红绿黑三色布,这可被视为泛非的、解放的旗帜。
材料、庇护与记忆的交织
乌戈·罗迪农(Ugo Rondinone),《利物浦山》(Liverpool Mountain),2018年,摄影:Mark McNulty
泰特利物浦艺术馆(Tate Liverpool)坐落于皇家阿尔伯特码头,展馆外即是瑞士艺术家乌戈·罗迪农(Ugo Rondinone)十米高的色彩鲜艳的雕塑《利物浦山》(Liverpool Mountain)。附近王子码头还可见鲁凯族艺术家安圣惠(Eleng Luluan)的陶壶状雕塑《Ngialibalibade——致失落的神話》(2023年)。
托克瓦斯·戴森,《液体之地》,2021年,摄影:Mark McNulty
美术馆底层光线暗黑的展厅中陈列了非裔美国艺术家托克瓦斯·戴森(Torkwase Dyson)黑灰色的几何抽象雕塑作品《液体之地》(Liquid a Place,2021年)。三个形状一样的大体量雕塑依三角形前后而立,有坐镇守护的森严感。这三角形空间或可视为一个出入口、一个庇护所或被奴役的非洲人丧生的航线,守护的迫切与微妙的危险感由此交杂其中。“探访你体内的水,与它一同思考,与它一同想象,与它一同折射,与它一同拒绝,”戴森认为,对于黑人和棕色人身体而言,水呈现为抵抗、恐惧、冲突、污染、压迫、避难、提取和解放的同步空间。
埃德加·卡莱尔,‘Ru k’ox k’ob’el jun ojer etemab’el’,2021年,摄影:Mark McNulty
出生于危地马拉的艺术家埃德加·卡莱尔(Edgar Calel)则通过玛雅喀克其奎遗产的信仰和实践探索原住民的经验。一进顶层展厅,便可见卡莱尔的作品《古代知识形式的回声》[Ru k’ox k’ob’el jun ojer etemab’el(The Echo of an Ancient Form of Knowledge),2021年]。宽敞的展厅中,多块形状不一的石块放置于地上,多样果蔬三三两两立于石头之上,亦可见一小捆艾草。若将石头想象为一座座小型山峰与矗立不动的果蔬结合,静默间可体验郑重之感。对艺术家而言,这些石头为仪式圣地,作为装饰性的果蔬则在布展期间以私人仪式安放于石头之上,以此作为对土地和卡莱尔祖先的献礼。为尊重玛雅的传统,泰特收藏只能充当该作品暂时的保管者。
帕梅拉·夏恩·桑斯特鲁姆,《Mumbo Jumbo》与《The Committee》,2022年,图片来源:利物浦双年展与纽约Galerie Lelong & Go,摄影:Mark McNulty
空间、栖息与祖先的美学
加拉·波拉斯-金(Gala Porras-Kim),《一个过期的例子带来的长期展示》(Out of an instance of expiration comes a perennial showing),2022年——持续中
布鲁克·安德鲁,SMASH IT,2018年,摄影:Mark McNulty
建筑庄严的世界博物馆便收藏了来自美洲、非洲、亚洲和大洋洲等地的艺术品。观众需穿过亚洲展厅中密密麻麻的物件后,才能看到布鲁克·安德鲁28分钟长的单频影像作品《SMASH IT》(2018年)。影像采用了数字拼贴的手法,集结了欧美推倒纪念碑雕像的画面、探讨原住民文化礼仪(cultural protocols)的采访以及艺术家的电影《誓言》(The Pledge)。原住民的“protocol”不仅仅指其行为方式或规则,还包含了深深根植于原住民文化中的伦理道德系统的表征,尊重原住民的文化礼仪便是基本要求。澳洲原住民艺术家理查·贝尔(Richard Bell)便在文章《贝尔定理:原住民艺术——这是白人的东西》中一再提醒如何规避对原住民及其文化的不尊重和利用。然而,渗透于英国博物馆的殖民性与双年展的作品仍是形成了鲜明的讽刺意味。
安东尼奥·奥巴(Antonio Obá),“Jardim”,2022年;加拉·波拉斯-金,《未来空间复制早期空间》》,2023年,摄影:Mark McNulty
隶属于利物浦大学的维多利亚画廊和博物馆(Victoria Gallery & Museum)展出了巴西艺术家安东尼奥·奥巴(Antonio Obá)的装置作品《Jardim》(作品名在葡萄牙语中意指“花园”;2022年),当来者用手拨动挂着的铃铛时,清脆的声音回响于展厅和走廊中。加拉·波拉斯-金以细致的手法绘制了系列古老容器的收藏。夏尔曼·沃特基斯(Charmaine Watkiss)的作品追溯了在跨大西洋穿越中幸存下来的非洲祖先传统。
赖莎·卡比尔,《Gather your spools. Let your hair down for me. Gently. Here. Undo.》,2021年,摄影:CCA Glasgow
位于繁华商区的Bluecoat艺术空间展出的作品尝试想象一个更美好的未来。尼古拉斯·加兰宁(Nicholas Galanin)的影像作品《你做得很好》(2021年)意在“拥护和庆祝土著文化、仪式和语言”,然而“分享、爱和联系”并没有通过以仰拍角度拍摄的小女孩时笑时不笑的画面传达。赖莎·卡比尔(Raisa Kabir)的作品涉及到英国对印度的殖民史。曾庆(Kent Chan)的《未来热带》(2020年,持续中)探讨了气候和文化间的关系。伯努瓦·皮埃隆(Benoît Piéron)的装置艺术作品及其营造的粉色空间则探索生命、疾病、死亡和豁免权的不确定性。
桑德拉·苏比,《桑巴礼服》,2021年,摄影:Mark McNulty
朗吉斯瓦·格昆塔(Lungiswa Gqunta),《睡池—酿造》(Sleeping Pools – Brewing),2023年,摄影:李曼
棉花交易所是双年展中一处别有趣味的场馆。在循着楼梯往下走到地下空间后,仍需穿过一条铺了半墙浅绿瓷砖的通道才能看到展品。这隐蔽的空间墙上绿漆剥落,一进展厅却有一股清香扑鼻而来,似橘子味夹杂着花香。黑暗的房间中展出了南非艺术家朗吉斯瓦·格昆塔(Lungiswa Gqunta)的装置艺术《睡池—酿造》(Sleeping Pools –Brewing,2023年)。一大一小、轮廓曲折的小水池由支架支撑着,在内置亮灯的映照下,池中的绿色格外鲜艳。池子上方生锈的弹簧链由钩子牵连着,组成的网络如同铁路或运输管道。空间中还有发着微光的小熏香机和墙脚的干花瓣。作品原意在于模拟可指涉暴力的汽油的外观和味道,同时呈现公私空间割裂的南非,并构建郊区的奢华和城镇的威胁共存的“第三空间”。然而,因健康和安全的考虑,艺术家需在材料和味道的选择进行协商处理。作品意欲表达的丰富的社会和政治信息仍需通过文字进行补充。
在另一空间,香农·阿朗佐用木炭和油漆绘制了壁画《红树林》(2023年)。在8月5日至6日期间,阿朗佐将擦除墙上的绘画,现场重新绘制作品。伊朗艺术家赛皮德·拉哈(Sepideh Rahaa)20分钟长的双频影像作品《献给大地和种子的歌》(Songs to Earth, Songs to Seeds,2022年)记录了伊朗水稻种植的漫长过程。从种子的培育、驱虫、育苗、插秧、灌水、收割等一系列繁琐的过程中,一群戴着头巾和草帽的妇女弯腰在水田里动作娴熟地劳作着的身影反复出现。传唱于伊朗女性间的民间歌曲的歌声伴随着整个影片。这诗意的纪录片以几近宁静愉悦的画面呈现探讨了伊朗的语言、民间文化、种植仪式、文化传承、女性劳工和食物政治等复杂议题。
赛皮德·拉哈(Sepideh Rahaa),《献给大地和种子的歌》(Songs to Earth, Songs to Seeds)作品截帧,2022年
在此次利物浦双年展中,反复被提及的殖民时期的伤疤与当下的暴力交集,物质材料讲述着真切的个人经历与集体记忆,人们在灾难中持续探寻抵抗、守护、治愈和替代性未来等多种可能性。在策展人卡尼西尔·姆邦瓦的表述中,祖先不仅仅是是蕴含着灵性或神性的可能性想象,更是一种需要“回归自我”并由此蔓延开的对于各种关系的探索。教授黑人文化和文学研究的学者凯文·奎西(Kevin Quashie)在《祖先的美学》一文中问道:“艺术——富有表现和创意的创作——能否帮你制造自己的祖先(an ancestor of yourself),即是说,从你自己和你与家园、地理和家庭的关系中创造一个自己的祖先?”在这里,“祖先”是一种表征的存在,“自我的祖先”是可能破坏规范化的亲属关系的想象。奎西指出,当我们在反思人与人的殖民与剥削时,人与自然万物的关系亦是同理——“水、土地、岸、风并非我们的财产,反之,牠们是能拥有我们的”。可见与不可见之物与精神从古至今已然渗透于一呼一吸间,艺术所做的提醒与召唤仍是当下社会所需要的疗愈。
撰文/李曼
编辑/杨曜
*若无特殊标注,文中相关图片
来自 利物浦双年展
正在展出
2023年利物浦双年展:
“uMoya:失物的神圣回归”
uMoya: The Scared Return of Lost Things
利物浦当地多场馆
2023年6月10日至9月17日
开放时间:周三至周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