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理解丁乙的抽象作品，我们需要潜入其抽象图示系统，在比较和差异中看到其抽象形式的内在出发点和推演路径。正如法国当代艺术史家、艺术批评家伊夫-阿兰·博瓦（Yve-Alain Bois）的观点，蒙德里安（Piet Mondrian）绘画作品的意义并非如米歇尔·瑟福（Michel Seuphor）所言，在于画面中垂直线、水平线和三原色的构成逻辑，或者这些要素间平衡与不平衡的游戏；而是在于这种逻辑系统中不同作品之间的差异。因此，自1980年后期开始，丁乙开始用提取自工业印刷标尺符号的“➕”及其变体“✖️”为基本画面元素进行创作，一场纵观艺术家35年来创作历程的回顾展，便为我们提供了阅读其“十示”绘画的最佳场景。
“丁乙：十示星系”展览现场，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2023年
“丁乙：十示星系”展览现场，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2023年
于2023年8月15日在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开幕的大型个展“十示星系”，打破了时间线性策展的常规模式，以“意义与无意义”、“栖息与游移”、“具象的抽象”、“生灵”四大主题板块，梳理了丁乙自1986年以来用“➕”及其变体“✖️”为基本画面元素创作的“十示”系列绘画。其中，创作于2023年的一系列全新大尺幅绘画在“生灵”章节中首度亮相，展示了丁乙对过去30余年用符号和色彩覆盖整个画面的全幅绘画技法的突破。此外，艺术家为此次深圳个展特别创作吊扇装置作品“风屋“，它们与数十件代表性绘画作品一起形成一个相互连通、反复旋转的多重星系。
展览策展人、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李龙雨对《艺术新闻》表示：“丁乙近两年的大型个展往往以时间为线索，呈现他30多年来的创作。此次，我们希望以不同的视角切入丁乙的‘十示星系’，以4个主题梳理其抽象形式背后的叙事。”
艺术家丁乙 摄影：黎晓亮，2018年
四大主题的非线性梳理
潜藏在抽象语汇背后的个人与时代叙事
展览的首个章节“意义与无意义“回溯了丁乙十示绘画的诞生阶段。展厅以一件创作于1985年的布面油画《破祭》开始。在这件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延续自20世纪早期中国抽象绘画对于色彩运用的探索，同时，丁乙标志性的十字符号和网格元素也赫然纸上。“十示“的胚胎已然孕育其间。关于这种被剥离了意义的抽象语素，策展人李龙雨在策展文章中写道：“目睹了与过去的决裂和崇尚以‘新’为美的价值观的颠覆，丁乙将自己置身于这番狂热之外。他开始找寻那些细小、谦卑、微不足道以致无人问津，且难以被视作艺术素材的琐碎，从中觅得了‘✖️’和‘➕’的符号——他们为公众熟识却无指向性意义。这一符号可以被视为拒绝价值中心主义表述和主张它的惯例的一种标志。换句话说，它是对意义时代的无意义替代。”
“栖息与游移”单元汇集了丁乙绘画中的城市主题作品。这些以城市为灵感的抽象绘画始于20世纪90年代末，以不同的方式描绘城市、文明以及生活其中的人们，并贯穿丁乙创作的不同时期。描绘城市更新方兴未艾时的画作是灰暗、平实的，脱胎于工业化和都市化的城市景观则遍布绚丽的荧光色彩，街道上随处可见霓虹灯牌，耀眼的建筑物有序排列，共同谱就一部城市叙事诗。例如，创作于2008年的《十示2008-2》以炫目的荧光色描绘，橙色与金色的主调示意了一个经济高速发展、充满热切希望的时代背景。
“丁乙：十示星系”展览现场，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2023年
在“具象的抽象”中展出的作品则或多或少得令人产生具象的联想，包括数字时代的二维码、闪烁的星辰，以及夜空中的珠峰。“生灵”单元则透露了艺术家创作的另一个变化迹象，新作中，观者可以看到画布上的留白变化与空间布局。换言之，审美的人文主义和构图美学解放了他固有的画面密度，冲破了其以往的密集构图及技巧束缚。展览的最后一个空间中，前述4章的代表作品在此重聚，让人在方寸展厅间回顾丁乙35年来不断变化的形式语汇和创作视野——从个体到集体与社会、从城市到世界，及至整个宇宙。
正如策展人李龙雨所言：“丁乙的画作蕴含着多种信息，让我们读懂现代科技演进带来的城市、环境、意识的变化，以及社会、时代、生态的变迁。”
绘画与空间的对话
“十示星系”的空间剧场
“丁乙：十示星系”展览现场，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2023年
此次展厅设计在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原有空间的基础上新增了一层内墙，为4个章节规划出曲折回环的展览动线。不同单元之间的分隔采取虚实相间的方法，墙体上留出的窗户即增加了空间的通透性，也赋予展厅中国园林建筑中移步异景的特质。同时，除了将作品挂于墙面的常规展陈方式，部分作品在与墙面垂直的方向低空悬吊，如同一面屏风，带来更多空间层次和视觉的动态变化。
在丁乙近年来的大型个展中，展览所在地的特殊地域性，或美术馆建筑本身常常为其个展的筹划提供一种基础性灵感。2022年，他的大型个展“十方：丁乙在西藏”在拉萨吉本岗艺术中心与喜德林空间以双馆形式进行。同年，“流动的无限”在青岛西海美术馆举办。在《艺术新闻》的专访中，丁乙谈到他在不同的展览中如何处理绘画与空间之间的关系，又如何用新的创作对拉萨、青岛、深圳等不同城市及其背后的人文地理风貌进行回应：“我在西藏的展览呈现在一个有200年历史的建筑里，墙体上就是原有的壁画，这一定会对创作产生影响，展览一定会去回应这种原有文化的存在。西海美术馆虽然是一个新的美术馆，但它坐落在海边，让·努维尔（Jean Nouvel）设计的建筑本身便产生了某种和当地环境的互动。比如当我在看场地时，7号厅马上给我一种特别的感觉。远远看去，空间里的四扇窗户就像四个画面，当你走近时，你能看到海平面和远处的山与景。这些一定会引起艺术家去关注它的存在，并且去尝试看有没有可能和它产生某种关联。”
“丁乙：十示星系”展览现场，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2023年
与前两个展览会去顾及在地性不同，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的展厅本身就是一个白盒子空间。内部是很强的天光，所以展厅并没有一种很明显的在地性。同时，深圳和上海从城市的总体维度上来说很相似，这对丁乙这样一个从小生活在上海的人来说没有太多的异样感或奇幻感。他表示：“在这里，你需要抛开与环境的关系，去寻找创作本身的因素。但无论是拉萨、青岛还是到深圳，它们的背后仍然有一个我最近一直在思考的创作逻辑，这些逻辑没有变，变的是表面的某一些小的灵感。这个背后的东西仍然是关于我最近十年一直在思考的一种宇宙观。”丁乙解释道：“这种宇宙观如果用一个通俗的词来说，就是看天：看天，看更大的世界。这里的天包含了一个更大的文化概念，更宽阔、更宏大，更没有边际，它包含世界在文明诞生之后的所有存在，是一个整体的世界的关系。”
“丁乙：十示星系”展览现场，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2023年
万物生灵入画
西藏行旅后仍在延续的精神求索
在2022年西海美术馆个展“流动的无限”展览期间，策展人李龙雨曾在一次对谈中向丁乙提问：“你所有曾经的创作方向涉及了关于抽象的方方面面，但是从来没有涉及过人。你是不是可以去想想人要如何表达？”作为回应，丁乙创作了4件藏纸纸本、4件长4米宽7.2米的木板绘画，以及一张大尺幅纸本作品，这些作品在此次深圳个展中首次亮相。4件藏纸纸本作品延续了2022年西藏创作期间的藏纸材料的，也是此次新作系列的开端。在手工定制能达到的最大尺寸的纸张上，丁乙为“生灵”锚定了红色的视觉基调，因为在丁乙看来，红色让人联想到生命、鲜血和激情。画面中斜向延伸的线条也成为贯穿整个新作系列的主要视觉元素。
丁乙，《十示 2023-B2》，2023年，宣纸上朱砂、色粉、木炭、铅笔，400×720cm ©丁乙
丁乙，《十示 2023-B2》作品局部 ©丁乙
色彩有了，形式又该如何表达？丁乙最初的想法是呈现一个巨人的概念，一种纵向的站立的抽象形式。4件大型木板绘画与藏纸纸本相对而立。在尝试了第一件垂直构图的木板绘画后，丁乙发现“它不够精神，力度没有出来”，所以他又在原来画面的基础上加了荧光的橙色钩编。丁乙向《艺术新闻》解释：“但完成这件作品时我发现，这种描述方式没有达到我的愿望，它的装饰性太强了。后来我想到，实际上所有的人类活动，都存在于天地之间，人类的历史也是在天地之间，因此就开始有了二分法的创作，二分法的上面是天，下面是土地，在土地里面也包含着个体和群体。人类历史有繁荣、有荒凉、有寻衅、有战争、有悲哀、有痛苦，包含着所有。”
在这种二分法的构图中，他将画面横向一分为二，下半部分采用一贯的手法，通过木刻将网格填满；上半部分则仅保留网格、背景色和斜向延伸的金色与黑色线条，原本木刻的空间则以留白方式处理。由此，这些木板作品展现出密度上的轻盈与厚重、构图上的留白与填充、色彩上的纯粹与混合等多元的二分性，以象征天地之间所承载的人的世界。此外，新作中还出现了一种新的尝试，即将木刻过程中刻下来的颜料再还给画面。这些颜料被洒在木板的上半部分，如同星辰，也像是历史的记忆。“作品最后的呈现仍然是一个非常宏观的表达，芸芸众生在这样浩瀚的世界里面，最后可能就是一些色块，甚至是在暗部的一些小小的闪光和亮点。当然，它最后还是在我提到的宇宙观里，去发现一些不同的可能性。”丁乙说道。
丁乙，《⼗⽰ 2023-2》，2023年，椴木板上丙烯木刻，360×240cm ©丁乙
从一年多前策展人李龙雨对于丁乙过往作品中“没有涉及过人”的提问引申出来，进入到艺术家一年来近作中的不仅仅是人的踪迹，还可能有动物、植物等万千“生灵”，在抽象艺术中表现生命活动也让艺术家来到了新的探索领地。
作为新作系列的收尾，一张横向的大尺幅纸本作品“生灵”展厅的尽头展出。这件作品在色彩和构图上延续了系列木板绘画的基本形式，同时更大的尺幅也给予这种天与地的想象更为宏大的场景。在多层纸本之上，艺术家以朱砂色粉做底，并在厚度的渐变之中营造出画面的呼吸感。丁乙采用色粉、木炭、铅笔多种材料进行创作，线条之间相互交织、平行，并多次喷胶固定。多种材质碰撞形成的颗粒感，流畅的长线条所呈现的书写感，以及明暗度处理所带来的平面透感，为这件作品赋予丰富的肌理与细微末节处的无穷变化。
“丁乙：十示星系”展览现场，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2023年
在创作生涯的初期，丁乙通过完全去除个人经验、在形式上进行不断推演来追求纯粹的抽象。而在2010年之后，他的创作出现了从全然理性到试图表达精神性的明显转向。他曾表示：“2010年过后，我把着眼点放到了关于时空和人类历史的‘天空星辰’上，也是试图在怀疑和反思种种都市化矛盾、现实的和自由的、合理的和不合理的现象之中寻找纵向延伸和‘仰视未来’的可能。近几年，我相对更主观但依然保持理性地去理解精神层面的‘光‘，这种探索是非常主观的，但也是能够激动人心、震撼人心的一个很重要的部分，因为绘画本身是勇气的挑战，是将能量赋予画面的过程。”
而在2022年的西藏行旅中，丁乙对于自己青年时期的精神圣地进行重访。在这里，夜空中的珠峰和美轮美奂的寺庙壁画，让丁乙更快地走到了一个新的转折点——在经过“平视”、“俯视”、“仰视”三个视角的阶段之后，精神性经过时间的积累成为艺术家着重探索的场域，并真正走向了“内视”的阶段。此次对于人的主题的抽象表达，对于更宏大的“生灵”的关切，也许正是丁乙所思考宇宙观的图像显化。
撰文/何佩莲
*若无特殊标注，
本文图片由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
与丁乙工作室提供
正在展出
“丁乙：十示星系”
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
2023年8月15日至10月1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