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在谋求进步与积累财富的进程中,已不可逆转地改变了我们及其他所有生物的生存环境。在此前提下,人类如何以另一种方式栖居?如何才能确保这个世界的持续存在?围绕这样的命题,巴黎证券交易所-皮诺收藏馆(Bourse de Commerce—Pinault Collection;下文简称“皮诺收藏馆”)当前的展览“风暴之前”(Avant l’orage / Before the Storm)意图予以想象与回应。
巴黎证券交易所-皮诺收藏馆 © Marc Domage
“风暴之前”由皮诺收藏馆首席执行官艾玛·拉维涅(Emma Lavigne)担任主策展人,研究主管尼古拉·泽维尔-费兰德(Nicolas-Xavier Ferrand)参与策展。展览目前正在进行中。
展期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由越南裔丹麦艺术家傅丹(Danh Vo)为皮诺收藏馆标志性的圆形大厅所作的特定场域装置《旱金莲》(Tropeaolum)为焦点,该作品由皮诺收藏馆首席策展人卡罗琳·布尔乔亚(Caroline Bourgeois)策划;自5月24日起,英国艺术家塔西塔·迪恩(Tacita Dean)的《地理传记》(Geography Biography)将开启展览的第二阶段,该作品由艾玛·拉维涅策划。两件焦点作品分别站在春季的开端与结尾,诗意地暗示了自然与生命的循环。
“风暴之前”展览现场,巴黎证券交易所-皮诺收藏馆 © Aurélien Mole
“风暴之前”汇集了来自皮诺收藏中傅丹、皮埃尔·于热(Pierre Huyghe)、塞·托姆布雷(Cy Twombly)、安妮卡·易(Anicka Yi)等近二十位现当代艺术家的代表作,囊括绘画、雕塑、摄影、视频等媒介,并侧重于装置和新媒体作品的呈现。展览意图对季节、气候、时间展开全新的想象,解构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以及西方现代性视角,进一步探索非人类中心主义。正如艾玛·拉维涅所言:“在当前气候危机紧迫的背景下,我们发现自己正处于风暴的中心。本次展览触及了光明与黑暗、春天与冬天、阳光与雨水,以及人类与非人类的主题。那些在失调的时间周期中所形成的不稳定景观,描绘着全新的生态系统,使参观者可以沉浸其中。”
“零号作品”:
来自皮诺收藏馆的多重寓言
巴黎证券交易所主体建筑始建于18世纪,曾作为小麦市场(Halle au blé)存放小麦、玉米与面粉,后于1880年代被改造成为证券交易所。交易所圆顶上壮观的《贸易全景图》(Panorama du Commerce)由五位画家在1889年合作完成,讲述了十九世纪末的扩张主义世界观,而当年的巴黎正在举办举世瞩目的世界博览会,这座建筑于是成为了全球掠夺性贸易与殖民政策的见证者和参与者。
巴黎证券交易所的前身“小麦市场”内景,约1868年
皮诺收藏馆玻璃圆顶及《贸易全景图》© Maxime Tétard, Studio Les Graphiquants, Paris
温室、避难所与玻璃橱窗
用后殖民眼光回应场域历史
步入圆形大厅,仿佛走进了一个温室,树木、植物飘散着微弱的青绿味道;玻璃穹顶将变幻的光影映射在壁画之上,向参观者们诉说着季节的讯息和时间的流逝。在这里,傅丹的装置《旱金莲》以艺术完成了对植物死亡的超越。一系列形态各异的橡树树干被三个互锁的木制脚手架结构所支撑,这些树干如同受伤的肢体,被时间和暴风雨所侵蚀,由艺术家从法国的森林中捡拾并应用在作品中。
傅丹,《旱金莲》,2023年,施工布展现场
另一件与壁画意象有着微妙、密切联系的作品,是比利时艺术家伊迪斯·德坎特(Edith Dekyndt)专门为围绕圆形大厅环廊的24个玻璃橱窗所打造的《事物的起源》(L’Origine des Choses)。
伊迪斯·德坎特,《事物的起源》(橱窗之一),2023年,“风暴之前”展览现场 © Aurélien Mole
玻璃橱窗的概念随着工业革命的深入和第一届世界博览会的举行而产生,与商业化和殖民化密切相关。利用这一不同寻常的展览空间,德坎特呈现了一系列零散的家用物品:被透明胶带覆盖包裹的玫瑰花、被钉上钢针的羊皮、被咖啡浸泡过的丝绒、在雪山中埋了一个冬天的印度丝绸……在这些作品看似简单的表象之下,是艺术家对材料及其文化背景(众多材料随着殖民扩张从原产国传播至世界各地)的细致观察。艺术家的处理方式看似无解,实为要求我们重新思考我们的期望和习惯,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触及在这个世界全新的存在方式。
想象没有人类的风景
生态问题的另一种解法
离开圆形大厅,皮诺收藏馆其他空间的陈列展示了变异的生态系统,以及孕育中的微型领土,对没有人类的生态系统的运作和生长展开想象,如同皮诺收藏馆所代表的人类中心宇宙循环系统之外的另一重平行世界。
沙姆·贝拉达,《预兆》,2018年 © Aurélien Mole
沿着螺旋阶梯来到收藏馆一层,摩洛哥法国艺术家希沙姆·贝拉达(Hicham Berrada)的视频装置《预兆》(Présage)令观众沉浸在一个诗意绮丽且不断转变的“风景”长卷之中。然而影像里场景却是从观者的视角无法完全理解的、不属于他们的时间尺度 :在一个不断变化的生态系统之中,光晕、色彩、孢子和细丝接连生成,仿佛加速生长的珊瑚礁,但这些画面所表现的,实际是金属浸泡在水族箱中,与有毒的腐蚀性物质接触所发生的化学反应。
希沙姆·贝拉达自称为“能量的导演”,他的实践在诗歌与科学的交汇处,探讨人类与物质的关系。在《预兆》中,艺术家超越了对物质进行绝对支配的欲望,而交由金属的内在特性和时间性进行创造,最终让参观者意识到在我们感知之外的世界之美。
戴安娜·塔特,《切尔诺贝利》(静帧),2011年 © Diana Thater; Courtesy the artist and Hauser & Wirth
戴安娜·塔特,《白色即是一种颜色》(White is the Color),2002年,“风暴之前”展览现场 © Aurélien Mole
在另一个黑暗的空间,美国艺术家戴安娜·塔特(Diana Thater)的视频装置《切尔诺贝利》(Chernobyl)以六块投射屏幕搭建的环形场域,向我们展示了核灾难之后的末日剧场:以核电厂、荒废的街道、巨大的列宁雕像作为背景,植被带着侵略性繁茂生长,一群普氏野马驰骋奔跑……生命体在有毒的条件下被削弱、改变、威胁,但它们也因人类的消失和人类活动的停止而获得了非比寻常的生命力。
皮埃尔·于热,《未耕种》(静帧),2012-2013年 © Pierre Huyghe / ADAGP, Paris, 2023. Courtesy Pierre Huyghe / Pinault Collection
与之相呼应,法国艺术家皮埃尔·于热的单幕视频《未耕种》(A Way in Untilled)展现了德国卡塞尔一个被遗弃或“未开垦”的公园,从非人类中心的角度表现这个微观宇宙中有机体分解、再生成的“冒险”,正如人类学家罗安清(Anna Tsing)所描述的能够在最荒凉的工业废墟上生长的“第三自然”物种。尽管有灾难,或者说,“多亏了”灾难,意料之外的生存路径浮出水面,光亮得以穿透阴霾。
模糊边界与确定性
新世界的杂交畅想
根据哲学家、社会学家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的说法,西方现代性在将事物归类的追求和欲望中,产生了对杂交性(hybridity)的恐惧。这一概念也引发了艺术家的想象和实践,他们试图通过描绘变异的风景和生命,解构我们与世界之关系。
来到一层画廊,卢卡斯·阿鲁达(Lucas Arruda)画作中难以辨认的地平线,阿丽娜·萨波奇尼科夫(Alina Szapocznikow)令人不安的有机形态雕塑,越南橡胶树种植和有毒物质喷洒的痕迹在陈凡秋(Thu Van Tran)暧昧不清的染色抽象画面里发酵……在这些作品中,风景/心境、人/动物、动物/植物、男性/女性的身份被叠加。
安妮卡·易,《绿叶海天牛》,2019年,“风暴之前”展览现场 © Benoit Gaboriaud
另一端,美籍韩裔艺术家安妮卡·易(Anicka Yi)以一系列装置和绘画,打造了一个美丽与不安并存的梦幻世界。画廊中央悬浮着一组形状各异的发光茧,“海草系列”(Kelp Sculpture)雕塑《绿叶海天牛》(Elysia Chlorotica)初看仿佛是东方传统的纸灯笼,但走近观察后,参观者能看到、听到电动飞蛾正在茧内纷飞。植物茧孕育出机器昆虫,自然与人工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就像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赛柏格宣言》中的半机械人那样,现代性所有的二元论都被抹去,存在与身份之间可能性的大门由此敞开。
安妮卡·易,《ÄLn§n》,2022年 © Anicka Yi, 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Gladstone Gallery, Photography by Tom Powel Imaging
类似的,画廊墙面上,易所作的《ÄLn§n》系列画作,由艺术家与熟悉她过往作品和细胞、藻类、矿物等图像的人工智能合作完成。这组作品审视了艺术传统中将单一作者神圣化的做法,在人工智能技术引发热议的当下,愈加发人深省。
以亘古仪式呼唤自然力量
在风暴中拥抱联结
扎根于土壤、海洋,依赖太阳的游走,我们与周围所有生命体的生存状况是一致的。在一层随后的画廊中,西班牙艺术家丹尼尔·斯蒂曼·马格内蒂(Daniel Steegmann Mangrané)的装置与美国抽象表现主义大师塞·托姆布雷的绘画“对谈”,共同讲述了生命循环与关联。
塞·托姆布雷,《努塞尔特的加冕礼》,2000年;丹尼尔·斯蒂曼·马格内蒂,《呼吸的线》《优雅与舍弃》,2023年,“风暴之前”展览现场 © Benoit Gaboriaud
托姆布雷的《辛努塞尔特的加冕礼》(Coronation of Sesostris)由十幅绘画组成,是艺术家晚年标志性的作品。该系列灵感来源于法老与古埃及太阳神“拉”(Ra)的神秘旅程。拉的航行定义了从白天到黑夜、从现世到亡者世界的过程,系列画作的颜色也随着船只的航行而逐渐变暗。画面中潦草写下的诗句,则讲述了对古代神灵的信仰与起伏的欲望。
塞·托姆布雷,《努塞尔特的加冕礼》,2000年 © Cy Twombly Foundation
作为回应,马格内蒂用一组装置制造了一系列脆弱、不稳定的情境,继续着光的变奏和自然与文化的对话:专门为展览创作的《呼吸的线》(Breathing Lines)以一条条垂直悬挂的发光丝线给空间带来呼吸与温度,又被环境节奏的改变而激活;《优雅与舍弃》(Elegancia y Renuncia)中枯萎的树叶则在墙壁和参观者身上投射出摇曳的轮廓。
塞·托姆布雷,《努塞尔特的加冕礼》,2000年;丹尼尔·斯蒂曼·马格内蒂,《优雅与舍弃》,2023年,“风暴之前”展览现场 © Aurélien Mole
当“风暴之前”这场时空之旅接近尾声,位于收藏馆负、地下二层的三件视频作品探讨了人类与环境之间复杂而暧昧的关系。其中,南非艺术家迪妮欧·塞舍·波帕佩(Dineo Seshee Bopape)的视频装置《我的爱还活着,还活着,还活着》(lerato laka le a phela le a phela le a phela / my love is alive, is alive, is alive)以她某一次在睡眠中听到的吟唱为基础创作。观众可以躺在屏幕前的沙发垫上,观看三个连续荧幕中的动人影像,表现了人们与水交流的不同姿态:向海洋祭献鲜花或水果,单纯地以手划过水中……当埋葬尸体的眼泪和雨水一同流入这个无限的水域空间时,亘古的仪式呼唤着海洋的精神,还有那些死在海上或被迫流离失所的人们——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就是海洋。
迪妮欧·塞舍·波帕佩(Dineo Seshee Bopape)的视频装置《我的爱还活着,还活着,还活着》,2022年,“风暴之前”展览现场 © Aurélien Mole
法国社会科学高等学院副教授、哲学家埃马努埃莱·科西亚(Emanuele Coccia)在为本次展览书写的文章中感叹:“我们就是风暴”。“风暴之前”指向生命本身,以及自然界中的自由意志和问题的新解法。科西亚补充道:“生命一直是这个星球的自然力量,在不断变化其形式的风暴中仍勇往直前……而将我们眼前、脚下和头顶所发生的事情称为‘自然力量’,意味着赋予世界的其他部分同样的自由,就像我们人类给予自己的自由意志一样……地球上的一切都是一种自然力量。而这正是本次展览中的艺术品所希望展示的,它们都对气候变化的问题采取了一种后灾难性的方法,毕竟,我们并不真正知晓我们处在暴风雨之前还是之后,因为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场风暴。而这场风暴就是生命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