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从五月开始,《艺术新闻》联合法国驻华大使馆文化教育合作处的传播平台“法国文化”和法国驻上海总领事馆文化处共同推出【法兰西回声】(Un Monde en Alerte)思想专栏——邀请法国思想、文化和艺术界的知名学者和知识分子,分享他们在哲学、技术、伦理、生态以及社会、政治、文化等不同维度的观察和反思。
南美洲的树林,历史的列车,帕查玛玛女神,消失的哲学家。本期思想专栏带来法国哲学家和戏剧批评家布鲁诺·塔克斯(Bruno Tackels)写于哥伦比亚东北部廷加卡山中的一篇隔离随想。这位德国哲学家本雅明的研究者,于三年前逃离巴黎,逃离城市生活的精巧、仓促和萎靡,到美洲高地的橄榄树林中寻找土地、时间、爱,和写作。在安第斯山脉的深处,写作和种植将他“隔离”在独特的时空里:橄榄林的尽头是消失在西班牙国境线上的德国哲学家,而自然的精彩戏剧,则上演在印第安人的大地女神——帕查玛玛的怀抱之中。直到全球性的疫情到来——美洲的村庄里也开始充斥着封锁和谣言,古老的阿兹特克帝国关于欧洲入侵者和可怕瘟疫的记忆仿佛又再次被唤醒。作为异乡人的哲学家,尝试用自己的方式来重拾本雅明的电台计划,也尝试着以疫情激发的思考来重新认识历史。以及,用写作让停滞的时光重新流动起来。
布鲁诺·塔克斯
Bruno Tackels
哲学家和戏剧评论家,生于比利时,后长期生活和工作于法国。塔克斯是斯特拉斯堡大学的哲学博士,也是研究德国哲学家本雅明和现代艺术理论的专家,曾于雷恩第二大学戏剧艺术系教授美学。他同时担任《运动》(Mouvement)杂志的戏剧评论员和编委会成员,并在法国文化台担纲节目制作。其代表作包括《高原上的写作:状态》(Les écritures de plateau : état des lieux,Les Solitaires intempestifs出版社,2015)、《瓦尔特·本雅明:字里行间的一生》(Walter Benjamin, une vie dans les textes, Actes Sud出版社,2009)、《爱的戏剧之片段》(Fragments d’un théâtre amoureux,Les Solitaires intempestifs出版社,2001)、《本雅明时代的艺术作品:灵晕的故事》(L’Œuvre d’art à l’époque de W. Benjamin. Histoire d’aura,L’Harmattan出版社,2000)等。
作者头像©Trixi Alina
作者位于哥伦比亚山中的、阳光下的办公室。图片由作者提供。
二零一七年一月,我离开我的城市——巴黎,我的朋友,还有我的整个社交世界。二零二零年五月,我在哥伦比亚的山间写作,在山脉高地上一间干土砌成的房子里,四周长满橡树,走到最近的公路要花上两个小时。我退隐至此,不是退休,而是想从一个让我无法呼吸、无法写作、什么都做不了的世界中抽身而出。我得救了。我来这里是为了挽救自己的生命,或者说为了重新找回自己的生命。
早在二零零零年,当时我还在埋头写作德国哲学家瓦尔特·本雅明的传记(《瓦尔特·本雅明:字里行间的一生》(Walter Benjamin, une vie dans les textes,2009年),我就打算一有机会就躲起来,躲到橄榄树林中去,一位富裕的外科医生无偿借给我的乡间小屋就在那里。这位可称得上文艺赞助人的医生认为,大多数作家无法仅靠写作为生,这是很不正常的。他对我说:“是书籍让我经受住了职业生涯里的艰难。晚上我不睡觉,我读书。”
瓦尔特·本雅明的最后一天
长满橄榄树的瓦尔特·本雅明徒步路线的指示板,纪念本雅明于1940年最后一次穿越比利牛斯山脉,从法国的巴尼乌斯到波尔特沃。图片来源:historia-viva
那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橄榄树林,帮助我渡过了与瓦尔特·本雅明长年“相伴”的岁月,我用千百张书页讲述的他的激荡的一生,因纳粹的追捕而戛然止于四十八岁。1940年9月24日,本雅明人生的最后一天,他离开滨海小村庄巴尼乌斯(Banuyls-sur-Mer),试图穿过西班牙国境线。他走上一条两旁长满橄榄树的小路,其中最古老的树已逾千年。今天我们回看这条路时,往往忽略了那些嵌在岩石之上奇形怪状的小坑洼,这些无声的痕迹证明,德国人的坦克曾驻扎在此。在《战争ABC》(编者注:原书名是ABC de la guerre,书中主要呈现了布莱希特从报纸和杂志上选择的照片,包括从西班牙战争到二战结束的战争图像,并配以短诗。这本书可以被看作是布莱希特以书的形式所作的“文字-图像”实验,但在1954年付梓印刷的时候,该书并没有拿到书中使用图片的官方版权)——这本放在我书桌前阅读架上的书里,在一张掩藏于橄榄树丛间的炸弹的照片旁边,布莱希特写道,
你这棵橄榄树呀,用你宽大的枝叶
掩护了多少杀害你手足的凶手
你总是像那些头戴白布的女人
为一点点工钱就装配起了炸弹。
《战争ABC》(ABC de la guerre)的内页图片。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Grenoble. Traduction Philippe Ivernel
此时在哥伦比亚,我所居住的博亚卡地区的微型气候与地中海沿岸接近。人们在这里栽种葡萄、薰衣草,以及从西班牙引进的橄榄树。不幸的是,大型橄榄种植园从十九世纪开始衰落,当时的西班牙国王禁止进口价格低廉得多的哥伦比亚橄榄,而不法奸商从欧洲带来的疾病让博卡亚的橄榄种植园惨遭毁灭。为了让该地区的橄榄树重获新生,一位如今年届90的工程师奉献了一生。子子孙孙培育橄榄树、以橄榄树为生意,生长中的新作物数量终于让人们敢于设想一种全新的合作方式,在不久的将来以合理的成本与售价生产橄榄油。
作者目前居住的安第斯山谷,长满橄榄树的避难所。图片由作者提供。
于是我开始种橄榄树。先是试种,借以评估它们在不同海拔高度下的适应性。这里的海拔虽然有2100米到2400米之高,却有热带气候作为补偿。我种下硕果累累的树,也让我的写作成了一块闲田。三年悄然而过。紧接着,病毒汹涌而至,哥伦比亚很早就采取了严格的措施。我被隔离在一片树林之中,树木一点点收回了曾被砍伐夺走的属于自己的山峦。此刻我更加清楚,是什么促使我来到此处生活。
在山谷里,我们拥有时间,
这是巨大的快乐。
我出发寻找生命之本,也就是种种在法国日渐消逝而使我陷入萎靡的现实:土地、时间、爱和写作。我正在慢慢学会,找回与土地以及土地上生长的一切之间强而有力的连接。感谢土地,是它让我开始学会找回自己的时间,而此刻我得以重新审视着那些曾偷走我们光阴的时间。十余年来,我眼看着这样的时间积少成多:那些我们不再拥有的时间,那些无所事事的时间,那些我们为了时间而去占有的时间——为了它,我们没有了时间。经年置身于数字世界,我已经看到了、听到了、感觉到了病毒的浪潮向我们袭来。如今人在山谷,我们拥有了时间,这是巨大的快乐。
哥伦比亚边境城市库库塔附近的社区领导人奥里亚娜·杜兰、索尼娅·皮曼托和亚历桑德拉·加西亚望着阿方索·戈麦斯。自3月14日以来,哥伦比亚与委内瑞拉的边境已经关闭,阻断了这个东北部地区的一条重要经济动脉。图片来源:Pu Ying Huang/TNH
当然,这里并不是天堂。若没有经历五十年的内战,哥伦比亚无法复苏。在安第斯山谷,农民在十年里经历了从手工家庭农场到有毒的、掠夺性的单一农作物的转变。在这里,一直都是几个世纪长期并存着。疫病带来的隔离猛然地揭开了这一切。一位从巴黎来的朋友刚来到我这里时,哥伦比亚卫生部门正采取初步措施,强制外国人士“自我隔离”十四天。在法国大使馆的建议下,我们来到了这里:廷加卡山中(编者注:廷加卡山位于哥伦比亚东北部,平均海拔高度在2000米以上)。
在美洲高原的大山中。图片由作者提供。
最为疯狂的谣言开始四散:我的朋友命不久矣,我也身染重病,而曾经搭载这位朋友的司机也被自己的社区排挤。仿佛古老的神秘力量突然间重现,这一力量可以一直追溯到西班牙征服阿兹特克帝国那个时期(编者注:1519-1521年)——是它直接导致了西班牙人带来的可怕疾病,而当年的这些事,大山可都记得。同样地,眼下这种情形也让那个妖魔化艾滋病人的惨痛时代重新浮现。哥伦比亚国家电台整日播放着一则公告,反对将外国人士,尤其是法国人污名化。然而一些法国人却遭到驱赶,在深夜,他们连同孩子和行李,被恐慌的旅馆老板一起丢在了大街上。
“旧”媒体的创造力
在这个停滞的时期,除了数字传播手段以外,我们不得不重新去发现上世纪一些媒体传播方式的创造性力量。我正跟一群音乐家朋友创办一个地方电台——“廷加卡电台”,仿照当年“自由电台”的旧模式(编者注:“自由电台”是1970年代在欧洲兴起的一系列地下电台的发行和传播运动,旨在要求言论自由和终结无线电台的国家垄断行为)。这是为了廷加卡人而创办、并且与廷加卡人一起创办的电台。我们用这样的方式重拾本雅明的计划,他早已使得电台成为所有人都能接触到的精英计划。
20世纪欧洲“自由电台”的宣传海报
受到隔离政策的显著影响,人们的许多行为都发生了逆转。原本从不交谈的人开始互相帮助、互通有无;他们想播种什么便播种什么,不再只种令人忧心的温室番茄。电台突然之间创造了一个由从前不存在的男人和女人组成的共同体。一个小小的乌托邦正在到来。病毒时间——眼下给了我们时间去思考,待时机成熟便能有所行动——有一种出其不意的能力,让人们放开思想,让那些昨天还受尽嘲笑、被瓦斯与警棍驱散的想法,变得清晰而明确。
位于西班牙波尔特沃的瓦尔特·本雅明纪念碑。德文墓志铭上引用了他的《关于历史哲学的论文》的第7节:“所有文明的档案同时也是野蛮的档案。”图片来源:Own photo;摄影:Klaus Liffers
我们的文明,跟所有文明一样,依靠自身产生的野蛮而存活。这个世界性的病毒懂得如何找到紧急刹车键,让全球化的疯狂列车停下来。——瓦尔特·本雅明的这两个著名的(准)句子不应该带来错觉(编者注:因为此处不是直接引用本雅明的原句,而是作者依据本文内容所给出的大意复述,所以是“(准)句子”。原句为:“所有文明的档案同时也是野蛮的档案”,引自《关于历史哲学的论文》;“马克思曾经说革命是世界历史的火车头。但事实有可能并不是这样。革命也可能是乘坐历史这趟列车的人们所拉动的紧急刹车”,引自《关于历史的观念》)。列车一旦停下来,受惊的乘客就会下车。他们会做什么呢?
“第二天”
所有重要的坐标都崩塌了。这可真迷人,也有一点让人担忧,因为隔离能够催生出任何戏码。待到疫情过后的“第二天”,尽管看起来形容枯槁,自由主义却完全有可能卷土重来,它精于此道,而危机也总是适时帮忙。比如,要让“第二天”这剂药丸生效,自然灾害就是个好机会。
但是等到这一天来临,意识的觉醒也可以被转化为最基本的行动,比如坚定地拒绝恢复原状,或者用真正的集体意志,将新获得的意识在现实的政治之下重新转化。如此一来,到了“第二天”,国家就会面目一新。而那个关键问题也会被很快提出,即我们要知道,谁将如何治理此后的世界。
在哥伦比亚,一名女子和一名男子站在墓地里。截至6月19日,哥伦比亚COVID-19确诊病例已有60217例,死亡1950例。图片来源:Luis Robayo/AFP/Getty Images
这里,在哥伦比亚,在我停滞的生活中,世界性的隔离将激发写作的回归。在隔离前不久,我的出版人委托我写一篇文章,探讨本雅明与戏剧的关系。我重新翻看有关本雅明的文本,从中理出这样一条线索:戏剧读者本雅明、资深观众本雅明、戏剧批评家本雅明,以及,伟大艺术家的同路人本雅明。他的同路人中有布莱希特和皮斯卡托(编者注:Erwin Piscator, 1893-1966,德国戏剧导演兼制片人,与布莱希特一起都是史诗剧的重要代表人物,强调戏剧的社会政治内容而不仅是对观众的情感操控和作品的的形式美),更有杰出的阿雅·拉西斯(编者注:Asja Lacis,1891-1979,立陶宛演员和戏剧导演),这位战斗的艺术家将人生献给了街上的孩童、战争的孤儿,她用戏剧复现这些活生生的人。现在是时候让她再次受到瞩目,修复那些憎恨她的男人们在他们所写下的官方历史中将她抹除的不公。
全村封闭,铁丝网围城
我只能将一小部分藏书带到这里,但我发现,我周遭的一切,树,花,鸟,蜜蜂、蝴蝶,个个都是一本书,等待我去翻看。我在帕查玛玛(Pachamama)——美洲印第安人的土地之母——的怀抱里离群索居(编者注:Pachamama是安第斯土著人崇敬的女神,也称为大地和时间母亲。在印加神话中,帕查玛玛是主管种植和收获的生育女神,也被看作是大自然本身),我像以往写作时那样写作,但这次也大为不同,我的爱人不会来,很长时间之内他都不能来。而且我刚刚得知,就从这个周五开始(编者注:指2020年5月上旬,也就是本文写作的时间),因为一个病人驾车经过村庄前往邻镇的医院,市长宣布全面封闭,马路上布满了混凝土块和铁丝网。
“信使”。图片由作者提供。
最后再来说说我的书。我有成千上万本书留在比利时的阿登高地上沉睡,它们成了我幻想中的伙伴。等到我能够将它们运过来,我要在橄榄树林里为它们另造一间干土房子,这间房子也会是作家们的驿站,或者干脆把它提供给那些想要出门寻找我们被偷走已久的珍贵时光的人们。新型的接待方式将一一产生——“Con mucho gusto”(幸会),这里的人们会这么说。(翻译/宫林林)
*本文的原标题为《书,炸弹和橄榄树(以及瓦尔特·本雅明和帕查玛玛女神)》(Des livres, des bombes et des oliviers (Walter Benjamin et la Pachamama))。法文原文首发于《世界报》专栏“书的世界”,2020年5月22日。
策划:曹丹叶滢
特约编辑:贺婧
后期制作:詹静怡
特别鸣谢
法国驻上海总领事馆文化处
作者沟通、版权联络和项目协调工作
《艺术新闻》和【法国文化】
从5月开始开启
【法兰西回声】(Un Monde en Alerte),
带来法国思想、文化和艺术界
知名学者和知识分子,
在新冠疫情蔓延全球的特殊时期
与人类的紧急状态中,
从哲学、科学、政治、社会与文化等
不同维度进行的观察与反思。
感谢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的特别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