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布莱恩·奥多尔蒂(Brian O’Doherty)在1976年提出“白盒子”这一看似中立的,由白墙构成的封闭空间,而实则是意识形态禁锢的概念以来,过去40年里,从1977年创立的德国明斯特雕塑计划(Sculpture Projects Münster)到1993年美国芝加哥动员整个群众社区的展览“文化在行动(Culture in Action)” ,再到日本瀨戶內国际艺术祭(Setouchi Triennale),展览形式与空间形态的不断尝试与突破为美术馆的内容带来了更多可能性。
▲ “激活:重新想象美术馆现场”讨论会嘉宾(从左至右):《艺术新闻》主编叶滢、上海chi K11美术馆馆长黄圣智、艺术家张鼎
当我们把视线投向国内,上海chi K11美术馆在5月底带来了张鼎从伦敦重返上海的《龙争虎斗II》和陈天灼从东京宫带回重新排演的《三十三天》;6月初,南京四方当代美术馆以展览“山中美术馆”呈现了20多位华人艺术家在美术馆及室外不同特定场域的实践项目。这两个对作品“现场”和“体验”高度关注的项目,为美术馆增添了新的活力的同时,也引发了更多关于艺术与展示空间、艺术家与艺术生产、消费之间的系统问题。
▲ “激活:重新想象美术馆现场”讨论会嘉宾(从左至右):艺术家于吉、四方当代美术馆创始人陆寻、《艺术新闻》主编叶滢、上海chi K11美术馆馆长黄圣智与艺术家张鼎
植入都市中心的艺术现场,重塑消费与艺术的关系
在k11购物中心与位于其地下艺术空间中chi K11美术馆, 近年来不断主动塑造艺术和消费的新型关系。K11艺术基金会在全球的艺术策略落脚于将中国新一代艺术家推向国际,之后这些艺术家又将其海外项目重新制作返回国内。
当被问及chi K11美术馆在5月21日之夜四联展是如何被组织起来时,黄圣智谈到了“art for mass(艺术为大众)”的战略。他表示从艺术的角度去推广商业,更易被大众所接受。以这次上海chi 11美术馆的四展联开为例,张鼎同名作品的首部曲《龙争虎斗I》已在去年10月于伦敦ICA当代艺术学院展出,此次的《龙争虎斗II》则由KAF(K11艺术基金会)与伦敦ICA当代艺术学院联合带来。现场演出时,声音及舞台煽动着观众的情绪,瞬间成为了美术馆中的“声音雕塑”,传统的美术馆也俨然成了人潮鼎沸的现场演出酒吧。同样,陈天灼的《三十三天》(Trayastrima)也由KAF与巴黎东京宫(Palais de Toyko)合作推出,同样以现场表演和实验剧场相结合的形式令人忘记自己置身于美术馆空间。此外,另3位参展艺术家及其作品也已先后在国际知名的美术馆或双年展上亮相,如艾萨克·朱利安(Isaac Julien)的《万重浪》、丽丽·雷诺-杜瓦(Lili Reynaud Dewar)的媒介项目《我的传染病》和宋冬的《坐井观天》。
▲ 陈天灼“三十三天”(Trayastrima)展览现场
▲ Isaac Julien《万层浪》(Ten Thousand waves)展览现场
在典型购物中心式的地下艺术空间中,chi K11美术馆将艺术通过商业模式的推广,走进更广泛的大众生活中。“美术馆只是一个场域,去实施、形成整个项目”,上海chi K11美术馆馆长黄圣智说道。在他看来,“好的创作蕴涵着许多深层次的内容,展览也不应该仅仅在白盒子空间,而是应该产生更多的互动。无论是变成剧场还是夜店,都代表着这个时代的发生”。黄圣智说,“但我们在选择艺术家时,还是单纯地从艺术的角度出发”。
艺术家个体退隐,“合作”带来的跨文化现场体验
张鼎在chi K11美术馆的地下空间实施的作品《龙争虎斗II》源于艺术家对电影《龙争虎斗》最后一幕中李小龙进入迷宫镜所带来的灵感,张鼎在谈及自己创作的项目时表示:“‘镜面’仅仅是一个缘起,我更为看重的是合作关系所发挥的巨大能量”。在上海前后6晚上演了8场的《龙争虎斗II》中,作为艺术家的他更像是制作人,他邀请了如张荐和老赵的FM3、迷幻朋克乐队Bo Ningen、实验音乐人Cam Deas、二人组Vision Fortune、被誉为“伦敦新另类流行乐希望”的Throwing Shade、国内声音艺术家殷漪、李增辉、重塑雕像的权利乐队等全球各地的实验音乐、另类流行音乐、电子音乐先锋,在他所创建的这个空间内制造出不可预见性的体验。每一场演出由张鼎选出的两组音乐人轮番上阵,在现场声光特效的强烈配合下延续高潮,最终以两边即兴合奏来结束当晚的演出。这种“合作”模式在张鼎看来,是更为“开放”的做法,尤其是在目前国内艺术系统非常封闭的前提下。“艺术家应该摒弃个人英雄主义,现在是一个做事的环境,而非创作一件作品这么简单”。 控制俱乐部(Control Club)是张鼎发起的以极客、视觉声音装置、电子音乐等元素建立的一个与青年文化有关的开放平台。
▲ 张鼎《龙争虎斗2》FM3演出现场
回到《龙争虎斗》作品本身,一个受控又失控的场域、一些同时折射又反射的旋转镜面,在声、光、乐构筑的 “派对”也拓展了“艺术”的定义。系统的“开放”,让视觉艺术与音乐实验、青年文化之间的关系流动起来,在chi K11美术馆的这次呈现中,艺术不是对某一具体物的呈现,而是那一刻观众的体验——身体与四周环境所发生的关系所在。
▲ 张鼎《龙争虎斗2》现场
跳脱白盒子入山野,艺术家在地创作也带来了收藏难题?
与chi K11美术馆的“艺术为大众”的策略不同,从2013年创馆至今,四方当代美术馆更多地从为艺术家服务的角度出发做项目,如在园区为艺术家提供不定期的驻留计划。这次“山中美术馆”的展览实现了于吉、王卫、郑国谷、刘韡、唐狄鑫等20位/组的中国艺术家的在地艺术作品。早在展览开幕前一年,主办方便对老山区域从历史、人文、环境等方面进行了全面的在地研究,并将研究报告提供给每一位参展艺术家,交由他们去处理艺术创作与在地环境的关联性和丰富性。展览从四方美术馆这一白盒子空间开始延续,拓展到整个山林间、分散在不同场域的语境下,每一位艺术家的创作都是对研究报告的一种个性化反馈。
▲ 四方当代美术馆远景(上)与局部俯视图(下),图片来源:四方当代美术馆
王卫的作品《山中的自然史4》依照南京老山废气矿山所形成的山体走势,植入了来自广东东莞马赛克外墙地面;郑波在美术馆的屋顶上移植了相当一部分外部杂草,作品《稊地》构成了植物的另一个生存空间;唐狄鑫在作品《天无草帽大》中体现了对美术馆周边环境的考察,用声音连接起生态与人的路径;谢帆的行为表演《斋饭》将实施地点放在了南京浦口区的兜率寺,从吃饭这一日常行为入手,引发艺术与日常、信仰与生活的思考。
▲ ”山中美术馆“王卫的作品《山中的自然史4》,图片来源:四方当代美术馆
▲ ”山中美术馆“郑波作品《稊地》,图片来源:四方当代美术馆
▲ ”山中美术馆“唐荻鑫作品《天无草帽大》,图片来源:四方当代美术馆
▲ ”山中美术馆“谢帆的行为表演《斋饭》,图片来源:四方当代美术馆
这次展览淡化策展人的介入,艺术家被工作室中解放出来,沉浸于更大的自然环境中自发进行创作。展览开幕并不意味着艺术家在地创作的终止,作品的状态与艺术家的创作会一直延续下去。这种独特的展览方式以及展览之后作品如何处理?也给艺术流通带来了难题:美术馆越过画廊和策展人与艺术家直接合作,在把“权力”交还给艺术家的同事,这些在地作品如何进行收藏和保存?被完成于四方美术馆周边自然环境中的作品,最后归属权则是一个未知数,陆寻也没有想好最终答案。
沉浸于过程:让时间和身体说话
“山中美术馆”的参展艺术家于吉的作品《练习曲-慢板 乐章III》是在山林间进行的一场装置结合行为的艺术创作。她在树干分叉处搭建雕塑,将自己悬于半空中重复着用松香和树脂在上面刷动的动作,以身体力行的方式进行田野考察以及在地实践。对于于吉而言,整个创作最重要的部分就是“体验”,让作品回到相对纯个体的环境中慢慢发酵生成,这也是艺术家与主办方最为默契的地方。在她看来,这种美术馆、藏家与艺术家全新的合作模式为艺术家提供了不同于以往的体验。
▲ 于吉《练习曲-慢板 乐章III》现场,图片来源:于吉
她表示:“单就创作而言,呈现的不一定是计划中的东西”。松香和树脂由于自身的特性,通过加热溶解后很快又会凝固,这就使得作品持续在不可控的语境下进行着。于吉将关注点引向自然介质、地景与劳作的过程中来,整个项目便是一场与材料、身体和时间之间的对话。看似冗长、枯燥、重复且带有危险性的过程中,于吉的初衷便是希望在各方面因素凝结的那一刻,她的身体感能够带动现场的共鸣。在她看来,这才是整个艺术创作最有魅力的部分。
▲ 于吉《练习曲-慢板 乐章III》现场,图片来源:于吉
▲ 于吉《练习曲-慢板 乐章III》所用的松香和树脂,图片来源:于吉
在矛盾中行动,美术馆被激活之后
无论是在商业购物式艺术空间还是户外自然场域里进行的创作,谈及作品的流通、艺术家与资本间的关系都是无法逃脱的话题。张鼎坦言:“对于艺术家来说,被资本消费是非常可怕的”,但同时他也表示:“这是一个时间与空间交错中形成的独特的文化形态。在经济社会中,资本渗透到各个领域,任何流通关系中消费与被消费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不管怎么消费,艺术家的态度是不变的,自己的艺术系统是不变的。”如何在不同的系统之间来回,调用不同的资源,打通不同文化形态,将自己“要办的事儿办了”,艺术家尚存有主动权。
论坛的主持人叶滢提到,在一个消费环境里的美术馆里,集结不同城市的音乐人与巨大的艺术装置,上演的具有另类文化俱乐部性质的现场,这些看似不乏矛盾又自成一体的内容组合,可能不会发生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在上海这个文化样式丰富但生态并非多元的都市中,在主流的消费环境中制造的边缘文化形态与噪音现场,让“消费”的内容本身也产生了歧义和分岔。
在诸多的机会面前,于吉对此则表达了比较悲观的态度:“一切发生得特别快,还来不及拒绝与反思,一个新的阶段便接踵而来。如何以你的态度、方式去应对现状是一个艺术家现在最需要解决的问题,这与创作同等重要。”
对于过程与体验的重视,以及基于此进行的创作,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艺术家们对于艺术制成品快速流通机制的反向思维所致。 从张鼎的《龙争虎斗》到于吉的《练习曲-慢板 乐章III》,无论是基于合作完成还是个体表达,以行动作为创作方式,是身体与环境所发生的关系、是艺术家预设的可控以及不可控所带来的与观者的联结。
▲ “激活:重新想象美术馆现场”讨论会现场
最后,叶滢提出来,在当今的时代背景下,建立一座百科全书式的美术馆已然成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同时,中国的民营美术馆体系和发展也与欧美不尽相同,并不存在一个可以完全参照的范式。chi K11美术馆与四方当代美术馆,分别位于大都市商场的地下空间和山区的自然环境中,两个展览均以中国年轻艺术家为主,但不仅仅以“中国”或者“年轻一代”作为标签,而是在组织形态凸显出了活力。艺术家们更具自主权的创作乃至制作,激活了美术馆现场,也使得美术馆内容边界不断被突破和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