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今天所讲的文化自信,不仅是要向内看自己的文化,更是要以开放而又坦然的姿态去面对全世界的文明成果,并由此来反观自己艺术的历史,从中找到共同和相异之处,我想这也是文明互鉴的真正价值所在。”
——高世名
上海博物馆编著的《大师导读:从波提切利到梵高》于2023年11月由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是“大展小书”系列的第一本。上海博物馆特邀8位来自顶级院校的艺术史学者,分别从各自擅长的领域对8个主题进行独到的解说和导读。每个主题配有精辟的专题采访直入主题,让读者能够身临其境,更立体、更全面、更深入地了解和品味西方艺术史上这些熠熠生辉的经典作品。
以下是来自中国美术学院院长高世名的Q&A问答,聚焦文艺复兴盛期,它的艺术特点以及对后世的影响。
Q&A
高老师您好,请您先介绍一下文艺复兴,它在整个西方的艺术史当中有着怎么样的地位,它的艺术特点又是怎样的?
高世名:文艺复兴(Renaissance),就是再生的意思,主要指的是15—16世纪意大利的文化艺术运动。这场人文主义运动是在佛罗伦萨、罗马、威尼斯以及锡耶纳在内的一批意大利重要商业城市发生的。这是在各个领域内发生的一场革命性的文化运动,同时也是西方文明的一个鼎盛期,突然之间,各个方面的创造力都勃发了出来。这是个非常独特的历史时期,极大影响了世界文明进程。
一百多年前,中国现代国防体系的缔造者蒋方震先生(字百里,1882—1938),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感到了民族的危机,促使他到西方去寻找希望。蒋先生到意大利进行了一次旅行,归国后写就一本小书,名为《欧洲文艺复兴史》,又请他的朋友梁启超先生作序。梁启超先生看了这本书之后非常激动,洋洋洒洒地写了十数万言,跟这本书的篇幅一样长,只好独立成书,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清代学术概论》。之后,梁启超反过来请蒋方震为他原本是序的书再作序,这是百年前的一段佳话。
蒋方震肖像
蒋方震先生觉得意大利文艺复兴是文化救国的一种希望。在新文化运动前后,除了西学东渐所激发起的思想革命之外,还有一种民族再生、文化复兴的愿望。这种复兴的观念对中国人来说并不稀奇。中国历史上,学术和艺术从来都是在“与古为徒”中“与古为新”,汉代的古文经学运动、唐代的古文运动、宋代开始的金石学、宋元之际赵孟頫的尚古之风以及清代的考据训诂之学,可以说都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次次文艺复兴。所以 20 世纪初,当蒋方震游历欧洲,寻找到“文艺复兴”作为救国之曙光时,文艺复兴于他并非单纯的舶来品。正如梁启超所阐述的中国学术“以复古为解放”之路径,也就是:“第一步,复宋之古,对于王学而得解放。第二步,复汉唐之古,对于程朱而得解放。第三步,复西汉之古,对于许郑而得解放。第四步,复先秦之古,对于一切传注而得解放。”也就是说,汉代的古文经学运动、唐代的古文运动,后来宋代的金石学,一直到宋元之际赵孟頫所倡导的“尚古”之风,以及有清一代的训诂考据之学,实际上都是对于古学的一种复兴。无论是蒋方震还是梁启超,看到“文艺复兴”这一观念的时候,他们一定不会感到陌生。
同样,在西方有一位著名的艺术史家叫欧文· 潘诺夫斯基(Erwin Panofsky,1892—1968),他有本著作《西方艺术中的文艺复兴与历次复兴》(Renaissance and Renascences in Western Art),讲的是在西方艺术史中,也有一种循环往复的古典复兴。然而真正对世界历史进程、文明发展产生巨大推动力的,只有这一次意大利文艺复兴。
欧文·潘诺夫斯基肖像
文艺复兴时期出现了科学家哥白尼(波兰语 Mikołaj Kopernik,1473—1543)、布鲁诺(Giordano Bruno,1548—1600),作家薄伽丘 (Giovanni Boccaccio,1313—1375)、 但丁(Dante Alighieri,1265—1321),诗人和新柏拉图主义者彼特拉克(Francesco Petrarca,1304—1374)等,这些都是那个时代最伟大的人。当时的意大利群星璀璨,爆发出文明的灿烂花朵。而这一切得以发生的最关键要素,是从遥远的东方流入大量藏书,大量古典世界的知识经由阿拉伯世界输入到西欧诸国,使他们摆脱了所谓的“中世纪的蒙昧”。
我们的教科书常常把西方中世纪极度矮化,说它是蒙昧黑暗的时代,而文艺复兴似乎是现代文明的曙光。其实不尽然,有一位学者叫约翰·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1872—1945)曾写过《中世纪的衰落》(Herfsttij der Middeleeuwen)一书,但这部书的内容也可以理解成“中世纪的金秋”。在中世纪我们也看到大量有价值的创造,这些都是艺术史上不断自我修正的观念。
《中世纪的衰落》封面
高世名:文艺复兴盛期的视觉艺术最能体现那个时代丰富的精神内涵。我们常常认为波提切利是一位15世纪也就是文艺复兴早期的艺术家,而仅仅比他小7岁的达·芬奇却是16世纪文艺复兴盛期的代表人物。其中的差异在于,波提切利以及他同时代人的绘画实践带有更多中世纪艺匠的色彩,他们更加重视精美的工艺制作,在解剖、比例、透视尤其是空气透视等方面,还没有完全摆脱中世纪的痕迹。绝大多数早期画家,例如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Piero della Francesca,1416—1492)都处于一种独特而美妙的创作状态,那是美好的“革命前夜”,充满了各种可能性和开放性。虽然这时候文艺复兴的花朵还没有完全盛开,但19世纪末以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欣赏文艺复兴早期的艺术风格。
文艺复兴盛期在各个方面达到了西方艺术史上最辉煌、最完美的状态,如同“一切的峰顶”,后世在非常多的方面几乎没法超越。
您可以简单谈一下文艺复兴盛期艺术家的特点吗?
高世名:从中世纪到15世纪文艺复兴早期,再到16世纪盛期,似乎西方艺术史逐渐进入了一种创造力爆发的状态,所有艺术家都充满发明新风格的雄心,充满表现欲,他们开始在一条明确的赛道上竞争,用今天的话说就是高度内卷。在短短的半个多世纪里,艺术家们解决了包括线性透视法、人体解剖、空气透视、光影渐隐法或明暗对照法在内的再现艺术所面临的几乎所有问题。
莱昂纳多·达·芬奇 《三博士朝圣》,线性透视底稿习作 1481 乌菲齐美术馆
他们有足够的能力以最忠实的方式去再现自然,但并不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写实主义。在文艺复兴时代,美与真尚未分离,经验和实验尚未分离,感觉和原理尚未分离。
那时的艺术家,例如莱昂纳多·达·芬奇,他们观察世界的眼睛与莫奈(Claude Monet, 1840—1926)不同,极度客观、极度深刻又充满感觉。绘画是他们认识自然的路径,更是他们天才技艺的展现。他们从自然中寻找奇迹,并且创造出伟大的奇迹。达·芬奇为代表的文艺复兴盛期艺术家们的工作是一种真正的格物致知。他关于空气透视的笔记让我感动不已,那是一种纯粹好奇心驱动的自然研究,一种从感觉出发的经验性知识,一种通过视觉的思考。
列奥纳多·达·芬奇 头发飘逸的女子,1492-1501 帕尔马国家美术馆,上海博物馆“对话达·芬奇——文艺复兴与东方美学艺术特展”即将展出
达·芬奇有着婴孩般的天真与好奇,画家的敏感和技艺,同时又有学究气的诚恳和严谨,最重要的,他还有一种神秘的直觉、神圣的冷漠。他研究空气透视的时候,其实是在研究色彩和光学。他画风景和垒垒岩石的时候,同时也是在研究地质学。他用数百张素描分析水的运动、山洪的原理,是因为他感受到了世界那种陌生的敌意。观察与研究、探索和描绘,在他这里从来就无法分离,共同形成了一种由绘画技艺所驱动的经验科学。他自称“经验的信徒”,可他同时又说:“自然充满了绝不属于经验的无穷意义。”他的研究、众多精彩的素描都是为了探究这种超验的意义——一种启示录式的世界预感。
在这个展览中,我们看到文艺复兴盛期的艺术家们,无论是提香、拉斐尔,还是丁托列托(Tintoretto,1518—1594)、达米亚诺·马扎(Damiano Mazza,活跃于 1573 年),在他们的作品中,空间感如此令人信服,人体比例和造型是如此完美……这些艺术特征在文艺复兴盛期,只是一个及格线。盛期出现了大批卓越的画家,每一个人都自出机杼,别开生面,成为自己的风格大师。
丁托列托 威尼斯海军上将肖像 1570 华沙国家博物馆
柯勒乔 维纳斯、墨丘利和丘比特 1525 英国国家美术馆
文艺复兴盛期有如此多的大师涌现,对整个西方后300年的绘画历史起到了怎样的影响?
高世名:文艺复兴在绘画上取得了至高成就,但它更大的贡献是改变了整个西方的世界观。例如菲利波·布鲁内莱斯基(Filippo Brunelleschi,1377—1446)发明了线性透视法,在当时是一件开天辟地的事情。线性透视法的价值不只是可以画出真实可信的空间,而是奠定了一个观察世界的位置,构造起主体和客体的关系,成为近代主体哲学和主客二元论的基础。这是文艺复兴最重要的发现,从那之后,人在世界上确立了一个固定视点,所以才会出现丢勒(Albrecht Dürer, 1471—1528)的透视锥体 ,以及“阿尔伯蒂(Leon Battista Alberti,1404—1472)之窗”—画面好像一个窗口,我们透过窗口看出去,可以把世界看成一幅图像,同时也可以把这幅图像看成一个世界。
佩鲁吉诺 《圣匙》壁画 1481 西斯廷大教堂 (这幅壁画同时展现了线性透视与布鲁内莱斯基的建筑)
阿尔伯蒂 《论绘画》中的插图 (在《论绘画》中,阿尔伯蒂提及绘画就像一扇窗。该图为 1840年版本中对“灭点”的展示)
文艺复兴时期透视法建立起了主体和客体的关系,这是个根本点。这一点不只是在艺术史上,在西方思想史上也至关重要,因为之后整个西方建立起了一种对象化的哲学体系,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批判的“对象化世界观” 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文艺复兴盛期,达·芬奇的《维特鲁威人》将人作为万物灵长、世界尺度置于画面中间,体现了文艺复兴的根本精神。“世界的发现,人的发现”也就在这个意义上建立起来的。
莱昂纳多·达·芬奇 维特鲁威人 1490 威尼斯学院美术馆
无论是在东方还是西方,最完美的艺术都是相通的。意大利文艺复兴的绘画实际上跟中国的宋画非常“接近”。首先,这两种绘画都相当直接朴素,画家都是用最直接的方法去刻画对象;其次,画面呈现的是完美的理想化形象,而不是我们今天所谓对象化的写实主义;再次,画家的技艺如此完美,是因为他们对于自然做最细致的研究,他们对于自然理法的把握是如此精深,对于事物体知入微,绘画的表现才能描绘入微。文艺复兴和宋代虽然相差三百多年,但同样都达到了人类再现艺术的最高峰。
文艺复兴对于后世西方艺术史的影响是不可忽视的。文艺复兴盛期接下去是风格主义时期,再接着是巴洛克、洛可可,一直到 19 世纪的新古典主义、浪漫主义。艺术的风格史似乎就是这样演化下去的,但是它的基本法则、理想范型都是文艺复兴时期奠定下来的。文艺复兴大师们所创造的技法,所构造的人物形象,传达母题的方式,都成为后世效仿、回应甚至反叛的范式。普桑(Nicolas Poussin,1594—1665)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他是文艺复兴艺术坚定的追慕者,强调画面的建构性。直到 20 世纪,还不断有现代派艺术家去回应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作品,例如塞尚(Paul Cézanne,1839—1906)和毕加索(Pablo Picasso,1881—1973),都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去承接、响应文艺复兴。塞尚和毕加索后期的神话题材,都是在向文艺复兴致敬。
普桑 圣家族·伊丽莎白与约翰受洗 1655 艾尔米塔什博物馆
历史不是一条线性发展的进步论的单向街。历史事件发生之后,它的潜能会一直存在,后世的艺术家在其土壤中生发,不断地酬答唱和,回应前代大师,中国是这样,西方在现代之前也是一样的。这次展出的艺术家作品构成了一个基本的历史序列,可以让普通观众对文艺复兴到现代主义的西方绘画史建立起一个直观的认识。
以上内容节选自《大师导读:从波提切利到梵高》
略有删节
本文转载自「上海书画出版社」公众号
大师导读:从波提切利到梵高
上海博物馆 编
上海书画出版社
2023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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