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新闻》2023年9月刊
这是9月初的一个上午,M+博物馆的“宋怀桂:艺术先锋与时尚教母”的展览现场,把我带回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北京。
皮尔·卡丹1979年中国之行最有名的照片,有着皮尔·卡丹的缪斯之称的模特马希斯身着彩虹色的裙子在长城上起舞
在M+的展览中再度看到这些照片时,展厅里也仿效了马克西姆餐厅的陈设,并同时放映了宁瀛导演的电影《夏日暖洋洋》对华洋混杂的聚会的再现,每周末,“宋女士都会举办很多活动,政治界和文艺界人士在这里相遇,崔健谈到这种碰撞可能是北京所独有的、像一个小型文化乌托邦。”
在这部2001年拍摄完成的电影中,能看到围绕宋怀桂周围,混合了电影、音乐、艺术与不同国家的使馆官员、记者、商人往来的圈子,宋怀桂于2006年去世,在她的生命晚期,经历的正是2000年之后中国对于世界的拥抱,与北京迎接2008年奥运会的兴奋与热情。
策展人皮力在《宋怀桂:一生艺术,一世时尚》书中写道:“在宋怀桂心中,马克西姆是中国现代化发展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宋怀桂留下的皮尔·卡丹高级时装以及主要的艺术作品和文献,已经都被其子女捐赠给了M+博物馆,从北京运送到香港,这些物品连同宋怀桂传奇的一生,如同上个世纪中国从封闭走向开放的文化标本,在一个逆全球化的时代环境中,在维多利亚海港旁的M+重新进行展出。展厅里不时可以听到有北京口音的人发出惊叹,这些观众或曾与宋女士和马克西姆有过交集,远去的记忆重新被召唤回来。
博物馆所作的梳理、研究与展览,也宣示着曾经的时代已经进入文献与历史的书写之中。2022年秋天在疫情中开幕的M+博物馆,以“M+希克藏品”的系列展览之一 “从大革命到全球化”,展开一段长达半个世纪的当代艺术叙事。因为特殊时期的出入境政策,这个展览一直到中国内地和香港的往来恢复正常之后,于今年3月巴塞尔香港艺术展期间,才迎来了大批来自中国内地的观众。
从希克藏品到宋怀桂女士留下的时代记忆,也是北京在上个世纪后半叶逐渐走向开放,成为中国当代文化艺术中心的缩影。在远离北京的香港,这些收藏所储存的不仅仅是一件件艺术品、时装、电影与历史文献等物证,这些时代的记忆,寄存在港岛一隅,也悄然地传达出那个艺术精英与商业文化共同拥抱全球化的时代,正在走向尾声。
和丽斌,《迁徙》,2021年,图片来源:艺术家与北京中间美术馆
在香港进行宋怀桂的回顾展的同一个夏天,在北京与上海的多个中小型艺术空间里,却在上演多个出离中心的展览叙事——在北京有中间美术馆的“我们共享的河流,从澜沧江到湄公河”、蔡冠深文化交流中心·白云馆的“蛇纹绿岩”、当代唐人艺术中心的“刘雨佳:微光渐暗”、长征空间的独立项目“步行指南”;在上海则是普利策奖得主、国家地理探险家保罗·萨洛佩科(Paul Salopek)的 “永远的行走” 徒步计划与上海纽约大学ICA合作的展览“徒步中国:未曾讲述的故事”,以及新时线媒体艺术中心(CAC)龙盼个展“尘间涌流”和“蜂巢·生成”上海空间曹舒怡的个展“软流”。
春蓬·阿皮苏克,《湄公河的触摸》(静帧),行为,影像,2021年,图片来源:艺术家与北京中间美术馆
艺术家们的足迹遍及长白山森林、岷江下游、澜沧江与湄公河,跨越了云南、四川、青海、西藏的道路与山脉。如本期刊物中杨云鬯所写的《“边缘策略”:中国当代艺术“民族志转向”进行时》:“越来越多的艺术家走向了‘田野’和‘地方’,通过肉身与精神对‘中心’的双重疏离去创造尚未被权力和治理规训的另类话语”。如果说,艺术家在过去数年间的“出走”与展览同时期在中心城市的“归来”是一段特殊时期的文化现象,在文化心理上,杨云鬯在文章中援引余英时先生取萨义德意义上“自由浮动”(free-floating)的知识分子之义,分析了自五四运动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如何抛弃了自身的文化传统,其自甘政治与文化边缘的做法遂演变为历史虚无主义:“中国知识分子一方面自动撤退到中国文化的边缘,另一方面又始终徘徊在西方文化的边缘,好像大海上迷失的一叶孤舟,两边都靠不上岸。”
这种“两边都靠不上岸”的文化宿命感,在中心话语逐渐空洞化的此刻,有如轮回般萦绕不散。新一代艺术家四散于山野与河流,向自然、植物与神秘主义寻求启发与灵感,如杨云鬯所写,这种“边缘策略”,是“一种在面对巨型系统的主动应对”。
如何跳脱历史与文化的开放-封闭循环?乃至余英时所说的中国知识分子东西方“两边都不上岸”的虚无命运,也许依然不要怀疑个体的生命力,如同20世纪50年代后期宋怀桂开始的从北京到索非亚、巴黎再回北京的旅程,在世界的潮汐中强韧自身的命运,在尽可能构建的乌托邦中为新一代繁殖希望。
曹斐个展“未来不是梦”展览现场,圣保罗州立美术馆,图片来源: Instagram@Cao_Fei
2023年9月,曹斐在拉丁美洲的首个个展在巴西圣保罗州立美术馆举办,曹斐作品中常常将个体经历与情感编织于都市化背景、技术迭代与虚拟空间构建之中,她的艺术表述已经超越了过去20年中国高速发展的时代背景,在同为金砖国家的巴西,观众所看到的不仅仅是“异国”,也是经济与技术发展中人类自身的命运。携带着历史、艺术与科幻之梦抵达拉美的曹斐,也为此刻对国际环境有疏离感的中国当代艺术打开了新的视野。
在主流环境低迷,中心的新能量逐渐匮乏的此刻,当代艺术的活力何在?艺术家们已经先行一步,投身诸野或者进入东西方两极之外的通道。在对抗现实与历史虚无主义的另一端,如阿西莫夫的科幻巨制《基地》所描述的,文化的记忆将在银河系的边缘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