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新闻》2023年7/8月合刊
全球南方“不是一个本身存在的实体,而必须被理解为不断改变相对位置的社会行动者和机构所创造、想像、发明、维持和再创造的存在,”社会人类学者Sinah Theres Kloß以这样的角度来进行对“全球南方”的理解。
以美国《外交事务》杂志为例,自2022年以来,有55篇文章以“全球南方”作为标题描述全局或作为背景讨论单一性事件。曾经认为是经济与政治“边缘”地带的南方,已成为思想与文化界的“显学”。进入21世纪后,作为由地理位置、经济发展模式与政治结构范式定义的“全球南方”,也成为文化、艺术领域的重要言说与表达背景。对于以“北方”作为文化优势地位的反思,对应着将“南方”作为创作环境、发现思想源流的变化。在这样的变化中,Sinah Theres Kloß的视角则超越了此前由经济发展所指向的相对不发达的“南方”的定义局限,在一个更具能动性的视野中,寻找着可以用不同的眼光来发现的“南方”。
回到中国,北纬24°00′~26°30′,东经110°~116°——横亘在湘桂、湘粤、赣粤之间,向东延伸至闽南、岭南地区——是我国南部重要的自然地理界线,这里大部分属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以高温多雨为主要特征。在这一片土地上,如何发现此地的“南方”特质?如何让“南方”被发现和显影?
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和香奈儿文化基金共同发起的“新文化制作人”项目第二季“活性建筑”中,建筑师陈东华以展览获选方案“影之道”,打通了我们进入“南方”既熟悉又陌生的一个维度:“我给出的答案是来自我土生土长的区域的现象,叫:‘阴影’,它其实是媒介,来反映日常生活,以及建筑师是怎么创造阴影空间本身。”
回到中国南方,从地理与气候出发,如何让地域文化与人类活动显现?“影之道”植根于来自于地方的发现,也是一种观念的再创造。
观湖中心公园S 云廊,设计团队:广州土人景观,主创建筑师:庞伟、季晓玲,项目地点:广东省深圳市,完成时间:2022,摄影:黄志坚
这些参展的建筑项目中,大多以介入社会深层肌理的中小型项目为主,既有直接参与社会生活的文化机构,例如建筑师何健翔、蒋滢设计的连州摄影博物馆和建筑师程博、李博设计的增量美术馆;也有与自然与人文环境相互关照的建筑体,例如薛轶文设计的瑶客共生广场、景观设计师庞伟、季晓玲设计的观湖中心公园S云廊、建筑师靳远设计的黄涌市集;而对于比如社会与家庭结构的变化做出解题与回应的,则有建筑师朱亦民设计的颐园养老社区接待中心和建筑师吴林寿设计的父母之家。
与全球化资本主义在大多居于地球北方的大都市所造就的巨大、光亮、昂贵、带有建筑师签名的标志性都市建筑相对的,我们在“影之道”中看到的多是造价平易、亲近生活与现实况味的中小型日常建筑。
在“影之道”的展览现场,导演、影像艺术家沈蕊兰与她的团队跟随策展人陈东华所拍摄的纪录片将我们再次带回到岭南,烈日与暴雨之下,人们潜入骑楼与亭台;而自然蔓生出的绿荫,也给了人们纳凉与公共生活的空间——“阴影是南方生活和社会活力之源,也塑造着南方建筑个性”。这些建筑所接纳的人群大多是身处本地的乡邻与家族。
建筑师吴林寿在自己的家乡,建造了一座父母之家。在吴林寿眼中,“自发性及气候边界的启发,我们可以认为缘于生活的阴影延伸到当代建筑中。另外,阴影空间的智慧运用却在广东传统民居广泛存在,只是在空调大量应用后,这种气候界面及在地性一并被消除,我们讨论阴影,其实是在讨论当下与历史的连接。当与阴影空间成为集体记忆时,便形成了文化,我们可以看到一种礼仪式与超级实用主义杂糅的美学特征。”
“(南方)具备着日照时间长、风雨多的气候特点,一些类似于风雨廊的民间智慧出现,带来活跃且持续性的全天候户外活动和商业的可能性,这其中关于人的活动和社会的公共性,一同激活了社会活力,促成了浓烈的南方。”在参展的景观设计师庞伟看来,“南方有着自己的阳光、水、土地、植物植被、动物,这些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南方世界,而关于南方的定义,并不是单纯的地理方位,它是一种世界观,南方具有自己的空间语言、生命语言。”
以研究全球南方问题见长的学者阿尔弗雷德·J·洛佩斯 (Alfred J. López)在创办于2007年的《全球南方》创刊号提到: “(全球南方)意味着世界上的底层人民相互认可彼此的共同遭遇,他们身处全球化与新自由主义世界的边陲地带。”
陈建军与曹明浩
除了建筑领域带来的“南方”维度,在当代艺术的视野中,本期刊物中专访的艺术家曹明浩与陈建军自2015年起开启的“水系计划”也发轫于中国西南地区,他们从水系下游都江堰开始,沿水系网络和横断山脉部分区域持续行走与工作。“我们需要从关于边缘、集体、反思生活模式、特定地理环境、少数民族生存状态,以及其他伦理和生态问题上进行重思。在牧民的叙述中,草原包含着一切可见与不可见的生灵,就像是一个整体性的生命空间系统。而在现代技术下的生态模式里,这套知识系统处于边缘和被遮蔽的状态。”两位长期在西南地方耕耘的艺术家在接受采访时说道。
在过去三年的阻隔中,中心地区的短暂停滞,反而凸显了处于边缘的南方,在创作与思想的活跃。随着阻隔的结束,处在中西汇聚交界点上的上海,重新成为各方汇流涌动的地带,从上海进入中国的海外展览,愈发呈现喷涌之势。英国国家美术馆、意大利乌菲齐美术馆、意大利那不勒斯国家考古博物馆、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法国蓬皮杜艺术中心、西班牙提森-博内米萨国立博物馆、德国柏林国立博古睿美术馆以及日本东京富士美术馆等各大海外博物馆的馆藏展,在半年之内集中出现在上海。
“从波提切利到梵高:英国国家美术馆珍藏展”展览现场,上海博物馆,2023年
从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艺术,现代欧洲的超现实主义代表作到亨利·马蒂斯、巴勃罗·毕加索、保罗·克利等西方艺术大师的重要作品……一时间集中在上海亮相。从海外引入古典与现代艺术大展的动力何来?在本土会带来怎样的文化涟漪?我们的艺术机构如何消化与引导这样的文化输入?在本期刊物中,我们对于国际博物馆市场的上海新篇进行了分析,也对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的馆长兼CEO田霏宇(Philip Tinari)进行了专访,以此来回应上海与国内展览生态的重要变化。
在海外重磅引进大展的高光之下,将主流之外的本土南方建筑实践带入到艺术核心地带的“影之道”,也以某种“阴影”式的存在定义了主流展览和文化生态之外的一种别样立场。
春季以来的诸多展览热流之中,本期特别推荐艺术家尹秀珍在上海玻璃博物馆的个展“涟漪应力”,展览虽然退居上海一隅,但却显示出敏感、韧性与力道的平衡。其作品《涟漪应力》看似柔和、平静的表面下,可见玻璃在应力作用下所形成小孔和凸起物,“仿佛在竭力冲破玻璃的束缚与压制”——“这些玻璃下压着的是一股生命的能量,以及一种力量释放所产生的图像。”
尹秀珍,《大喇叭》,2021-2023年
被压抑的创作能量,不一定会在中心聚集,它们会找到特殊的释放与出口。在潮流涌动的艺术大气候之下,也许那些间或流淌的“阴影”和“水系”所显示出的“小气候”,才是原生的创造力发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