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新闻》创刊于2013年。这一年,也是中国艺术界与全球化全面拥抱的一年,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和何鸿毅家族基金宣布启动新的中国当代艺术计划,第一届巴塞尔艺术展香港展会启幕,国内多家民营美术馆在此前后开馆,由此带来的国内与国际接轨、重塑艺术体系的乐观情绪,一扫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投下的阴影。在这样的背景下,《艺术新闻》于同年3月正式出版。
创刊以来,身处一个音域不断扩大的能量场,从威尼斯双年展、巴塞尔艺术展、纽约亚洲艺术周等国际艺术现场,再到诸多国内外美术馆的开馆和艺术家的重要个展,《艺术新闻》总是在第一时刻发声,是近十年以来重要艺术事件的见证者。从2013年首次举办国际论坛“聚焦中国”开始,到策划“未来志异”、“无界的博物馆”、“绿色文艺复兴”等近百场艺术讲座与论坛,我们也在推动艺术与不同领域的交流,拓展艺术在当代的思维版图。
此刻,艺术界的内外部环境已与创刊之初大为不同,我们将选择一种怎样的方式来回溯一个时代与艺术的转变?在筹备第100期特辑,梳理历年出版的内容时,“世界剧场”、“绘画不息”、“传统焕生”、“影像在场”、“科技灵晕”、“女性共鸣”、“生态复兴”、“深入田野”、“四海为家”、“忆往思来”等十个议题显现了出来,经过编辑部讨论,我们邀请了10位来自不同代际的评论人对上述议题进行回应,并综合过往100期的内容,附上了一份从2013年创刊至今在该议题卓有表现的艺术创造者的名录。这份名录没有囊括中国当代艺术界所有声音的企图,这些创作与观察的汇集与梳理,将为我们经历的一个时代留存一份带有《艺术新闻》印记的特殊档案。
近十年来,当代艺术在面对、回应与质疑时代问题上,一直没有停步。从中国与国际艺术界联系的离合推拉、传统文化与当代艺术的相互作用,及至近年与社会思潮同步的女性议题,介入科技迭代的艺术探索,以及在2020年疫情爆发之后越发凸显的生态问题,艺术本体并非凝固不变,其创作与提问正直指我们所面对的时代跃迁与个体境遇。疫情之前的全球化高歌已戛然而止,在与外部联系中断的时刻,创作者或趋向内化,或返身去往田野与自然寻求生命动力,乃至在虚拟空间释放想象。在受阻的现实中,重估逝者留下的艺术与思想遗产,也成为抒解当代之困的纵深路途。
2013年何鸿毅家族基金与古根海姆美术馆盛况空前的中国当代艺术计划发布的另一边厢,纽约亚洲协会同期举办的展览“招隐:十七世纪中国的绘画、诗歌与政治”中,张风于1658年所绘的一件水墨手卷让我印象尤深,在重重山峦包裹的洞窟中弈棋所运化的静谧,是这位画者在时移世异之时所描绘的永生之境,那个隐匿于自然和心灵的内向化世界则暗示了来自中国历史的神秘引力。
无论是身处全球超链接的能量场,还是在自然与历史中寻找安抚与提示,与诸位艺术家与评论人同行至创刊以来第100期的中途,我们仍有理由相信,在时代大变动中,根植于自身的历史与现实,应变与思辩能力并存的艺术共同体依然充满韧性。
——叶 滢
《艺术新闻》主编
2015年的夏天,美国艺术家迈克尔·华金·格雷(Michael Joaquin Grey)的《生态环境带》(Umwelt Belt)在上海展出,作品想象了一个火星之外的博物馆,其藏品包括了近一百年媒介史中的物件:从古腾堡印刷机、显微镜到照相机与话筒,从收音机、电视、斯普特尼克人造卫星到哈勃望远镜、晶体管和苹果第一代电脑。
与科技相关的艺术有时是技术史的证物,在这个过程中成为文献的不仅仅是诸如《生态环境带》中的媒介物质载体或工具,也包括它们所支撑和运行的内容乃至交互方法——格雷的网站今天已经提示Flash控件过期。当我用这个例子开篇时,另一个似乎也正在被归档的词语出现在脑海:新媒体艺术。本文无意讨论艺术与科技语境中曾出现过的极为繁复、彼此重叠的命名方法和定义困境(已经有太多文章尝试定义什么是数字艺术,什么是人工智能艺术,什么又是科技艺术),而是将镜头推近到过去十年间,当“新媒体艺术/媒体艺术”的用法逐渐滑向“科技艺术”时,它所面对的技术局面发生了什么迁移,其指向的思考与实践类型的转变究竟是什么。
在媒介技术快速动员与介入社会与经济的同时,人们一度也热衷于讨论此类技术——从十年前的社交互联网到今天的智能合约——给艺术形态带来的“颠覆性改变”。在一定时期内,相当多媒体艺术呼应了网络语境下的技术与社会共生,及其对工作、娱乐、政治和经济乃至感官运作和认知边界的扰动。这些创作通常也会关注到技术自身的特质,不论是物质层面上屏幕的质感、闪烁和声音,早期“沉浸式”投影在墙面的像素颗粒,还是非物质层面上的计算程序、交互模式、用户身份、数据思维方式甚至一度盘桓在公共讨论中心地带的注意力经济和监控资本主义等话题。陆扬在元宇宙流行之前多年开始探索数字分身,史莱姆引擎在“线上展”成为陈词滥调前已经在网页里尝试过多种展览策划形态,艺术家aaajiao通过2014年的展览“屏幕一代”提出, “屏幕一代”是使用者身份的某种时空定格(“我们成为屏幕本身”)。他的作品也遍布着各式各样的bots,以关注我们作为用户如何寻访被互联网所外置的记忆系统。
如果说在上述特定时期内,新媒体艺术家们讨论的是在具体生活层面上仍然可感可及的互联网技术和数据化现实的话,当“科技艺术”的话语悄然兴起时,我们似乎开始描述一个更为错综复杂、同时不那么可感可及的专业知识网络(如数学、建模、科学计算和机器学习)。当我们聊及深嵌地表的基建工程和“星”满为患的近地轨道,谈到无缝植入的传感器和大规模数据循环,讨论似乎自然而然也导向环境危机、人类世困境以及盖娅的叹息——媒介接驳了生态,技术召唤起深层时空,新物质主义和非人类中心的论说在基底处留下踪迹。詹妮佛·盖布里斯(Jennifer Gabrys)在麦克卢汉基础上延展了“编程地球”(Program Earth)的说法,达芙妮·德拉古娜(Daphne Dragona)则在《网络和生命世界:终局和终结过程》(Networks and Life-worlds: Ends and Endings)一文中回应道:“编程甚至已经不够了:现在的冲动是‘修复、重新编程、重建’地球”。如果说新媒体艺术创作者们曾试图理解庞大的数据世界的话,近年来工作于科技与艺术交叉地带的艺术家似乎面对的是更为艰深和抽象的议题,亦即所谓行星级的运算,抑或凯特·克劳佛德(Kate Crawford)笔下“跨越数据挖掘、安排、分配、预测和优化等多重网络的算法处理系统”——然而,我们如何去了解和感知这样的存在?
2022年德国跨媒体艺术节(Transmediale)提出的关键词是“尺度”,其策展论述提出:面对整体性但彼此关系越发不透明的气候、社会和经济危机时,尺度是否“能以某种方式成为观察、测量、质疑和重建我们的认知、感受、民主进程和技术基础设施的镜头?” 在深感这一观点于疫情盘亘三年、全球化叙事开始失效时提出的意味时,我也意识到科技艺术这种极为专业、庞杂和多学科之底色的迷人与危险——是的,科技艺术似乎越来越成为一个“专业领域”,一个承载着多种领域知识与经验的中转站,很多认识论层面的问题并非来自于技术或艺术本身,甚至不来自于二者之间的关系,而恰恰来自于这种专业网络下不可回避的范式转变。尺度和复杂性所带来的局面迫使艺术家似乎不得不经历一个更漫长的、和技术相处的过程,用詹姆斯·布莱德尔(James Bridle)的话来说,我们迎来的是一个“新黑暗时代”,一个愈发无法被理解的世界。如果说“媒体艺术”流行的时代,我们能观察到在互联网和新技术乐观主义的背景下,对媒体技术的欢庆和反讽,甚至“手拿菜刀砍网线”的粗粝野性的话,近年来,关注科技的创作者所面对的则是更深的算法治理,更中心化的技术平台,更不可被理解的技术过程——地球变成了一个大黑箱。它是否因此变得更难被言说?我们是否能被允许语焉不详,或者暂时放下向下还原的拆解逻辑和大而全的综述思维?
恰恰是在这样一种前提下,我开始更关注那些找到自身介入角度的创作,那些非维基百科或技术文档说明式的方法,开始观察一些艺术家作品中那些躲在星球技术叙事身后的私人感受。艺术家施政素来迂回于一种“沙盒”幻境,不同于简单地在引擎中构建心仪的真实副本,他更擅长将视觉机器幽灵般的存在引入机器渲染的日常风景里:桌面展开的《纽约时报》,芝加哥蓝线的一座扶梯,抑或是一块在无声中悄然裂解的浮冰。在策划艺术家刘昕在国内首次个展“寰宇直下”的时候,我们多次聊及个人实感如何去和不那么在日常中有迹可循的技术发生关联,在艺术家在青海与贵州寻觅火箭残骸的旅程里,一块航天器残骸倏然出现,极为抽象的宇航叙事突然具体,艺术家也开始有能力借助这块技术物的实体,想象离开地表和落回地面的关联。郭城则往往将关于人类世这一“尺度”课题的长期、丰厚的调研隐藏在作品的“地表之下”,呈现在观者面前的只有一系列兼具幽默和冷冽的物件——不论是《(临时的)小器具系列》中长杆末端的盖革米勒管,还是有意无意被固化在混凝土里的,幽灵般的“琥珀”(《琥珀》)。在追踪这些艺术家的创作的过程中,我尝试搁置对“定义”和蓝图的渴望,而去追踪一种宽容的,临界的,灰色地带的科技观——在不粗暴否认尺度和复杂性的前提下,试图从中找到一种串联个体技术经验和整体技术环境的、可被共情的语法,在对科技非黑即白地快速判断前,去更多理解参考系开始漂移的瞬间。
独立策展人,写作者,2022-2023博古睿学者,目前博士就读于伦敦大学金匠学院前沿实践方向,研究方向为科技的心理地理和中国科技基础设施建设。策划展览包括《撒谎的索菲亚和嘲讽的艾莉克莎》(Hyundai Blue Prize策展人奖),《他山之石,新代理人》(PSA青策计划大奖),第三届今日未来馆《机器人间》等,她也为艺术家刘昕、Lauren Lee McCarthy等策划国内首个个展。研究发表于ZKM媒体艺术中心“艺术与人工智能”会议,香港城市大学运算媒体艺术国际论坛(ISCMA),英国格林威治大学数字人文与艺术研究国际论坛,ISEA电子艺术研讨会等。2021年,她发起了“端口:云下贵州”项目,这是一个关于中国科技基础设施的长期调研和策展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