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艺术家赫尔南·巴斯（Hernan Bas）的个展“选择你自己的冒险”，继韩国首尔之后移师上海余德耀美术馆。展览通过21世纪初至今，艺术家20多件绘画及一件罕见的影像作品，展现了巴斯和其画作中不断出现的年轻男孩所共同经历的成长变化。从巴斯的绘画中，我们既能看到2010年前后他的笔下那个面容冷峻、身形瘦削的年轻人与宏大的景观所形成的游离、谨慎又有些不确定的复杂关系，也可以在近几年的画作中，看到那个年轻人被逐渐放大走到了画面的中央，自信地掌握着叙事的主权。
赫尔南·巴斯肖像，2017年
从中世纪宗教画、经典现代主义文学再到流行文化元素，赫尔南·巴斯在每一幅绘画中所倾入的细节和故事性，都能让人驻足许久，在一些看似不合理的画面中感受到了真实与共鸣。《艺术新闻》以他的个展为契机，与这位目前生活工作在迈阿密的艺术家进行了专访，聊了聊他如何从一个冒险故事爱好者，逐渐成长为一个与当下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坚信着“不可信之事”的画家。
“赫尔南·巴斯：选择你自己的冒险”，余德耀美术馆展览现场，2021年
巴斯早在七、八岁时，便对神话传说、奇观异景以及世界上一切超自然、非正常的现象产生了浓厚兴趣。在一次公开演讲中，巴斯以一段上世纪80、90年代的电视广告作为开场：一名男子在登机前不知为何突然折返，却幸运地错过了这趟不久后便神秘失踪的班机；尝试用天线和无线电收发器来探索“巨石阵”秘密的男子却在当下被电击后倒下……这段广告所推销的《时间生命》（Time Life）丛书收录了一系列世界上未解之谜，便是开启了他无限好奇和探索欲望的锁匙。
尽管以此为灵感，但他并没有将这些主题直白地转移到自己的绘画上，而是内化成一种观察和记录这个世界的逻辑，敏感地体察现实世界中对审美、对人的身份、对价值取向单一而极端的判断，寻找我们看似正常的世界万象下的“非正常”。
我并不符合大家对于任何身份的定义
1978年，赫尔南·巴斯出生于美国佛罗里达州的迈阿密，不久后就跟随父母迁往了佛州北部一个荒凉的小镇生活了七年。他将那段时期形容为生活在美剧《X档案》中一般，周围盛行着目击UFO、大脚怪、闹鬼的故事，而他年长的哥哥姐姐从图书馆借回来的关于吸血鬼、外星人的故事，也成为了巴斯的日常阅读之一。
Edward Packard，《时光之穴》，《选择你自己的冒险》系列的第一本书，由Bantam Books出版
在采访中，巴斯谈到少年时期的阅读经历和自己创作的关系时表示：“我从小就是《选择你自己的冒险》图书的狂热爱好者，书里开放式结尾的方式也会时不时运用在我的绘画里。”这套上世纪80-90年代风靡美国的童书系列中，读者可以选择私人侦探、赛车手、登山者等各种角色，以第二人称的身份边阅读边选择自己参与的故事剧情。随后，读者在某个节点选择不同的走向，从而通往不同的结局。在赫尔南·巴斯眼中，他的很多作品都像是舞台演出中进入幕间休息的那一刻——幕布缓缓降下，观众们开始猜想下一幕会有什么发生，“因此，这次也正好有机会让这本书的标题成为了两场个展的题目。对于不怎么熟悉我作品的中国和韩国观众来说，这是一次完美的契机。他们对我的作品没有什么预设的画面，可以去跟随我的绘画进行想象”。
七年级时，回到了迈阿密的赫尔南·巴斯参加了当时美国公立学校的Magnet Program（磁力项目），因此他每天至少有4个小时可以花在画画上，以至于当他后来被Copper Union学院录取后，便因为不再想进行学校要求的绘画训练而选择了离开。磁力项目让巴斯以及其他一群迈阿密艺术家们在上世纪90年代开始，形成了一个新兴的艺术家群体，在当时仍旧专注于传统拉丁艺术文化的迈阿密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在2002年迈阿密举行的一场名为“这是超-自然的”（It’s Super-Natural）的个展上，崭露头角的巴斯还在与自己的身份问题做着斗争。1980年晚期及90年代，主流审美方面中对肌肉男性的崇尚和赞美让当时身型瘦削的他感到自卑而不适应，同时，他也不符合人们当时对于同性恋人群浮夸、艳丽的外形打扮的想象。因此，他基于这种肤浅的审美做了不少自己的回应。例如，巴斯在展览现场做了一个外观像是正常中学生社交用的体育活动馆建筑，但在墙上开了一条像是信件投递处一样的开口，当你往里看进去时，发现里面的空间有着成熟精致的现代主义内饰，堆满了马丁尼酒杯、男性时尚杂志等等。这是巴斯对当时自己矛盾心态的剖析，被他视作一种隐藏自我的“特洛伊木马”计谋，“这就像你把一张麦当娜的CD放到了AC/DC乐队的专辑套里。”巴斯说道。
赫尔南·巴斯，Slim Fast Silhouette，1990-2000年，图片来源：ICA Miami
此外，在他早期创作中最为知名的方式便是用减脂饮料“Slimfast”的粉末混合了水，在画上进行涂抹。这种对材料的感性运用以及通过材料实现“自我神话”的方式，巴斯表示是受到了约瑟夫·博伊斯使用油脂以及费利克斯·冈萨雷斯-托雷斯的“糖果堆”的影响。这些早期的创作带着一丝颓废消极又有些幽默戏谑，也是巴斯对在这样的环境中“自己在哪里，处于什么样的位置”的不断发问。
我的角色和我一起成长进化了
“Fag Limbo” 这一概念在赫尔南·巴斯的创作中一直占据着核心的位置，它指的是男性从青春期过渡到成年的时期，其中夹杂着不确定、困惑与矛盾，而现在已经跨过了这段岁月的巴斯，认为其笔下的主人公也随着自己在一起成长。
少年直到青年时期的巴斯，一直都在与自己的身份困惑做斗争，即便在形容自己的家乡迈阿密时，他也觉得自己与它还是有些格格不入。就像是让他画下脑海中的迈阿密时，他的第一反应也不是常见的Art Deco风格建筑、林立的酒吧以及海边戏水的佛州风光。2009年左右，巴斯决定把工作室从迈阿密搬到底特律，搬进了一家老式的香料工厂厂房。深受梭罗《瓦尔登湖》影响的他，谈到这一转变时表示：“我就像是要去找自己的瓦尔登湖。底特律是我的‘森林’，它的那种孤立感非常吸引我。同时，我在那里的创作环境和迈阿密截然不同，特地来底特律工作室看我的人，是真正对我作品感兴趣的人。”他表示，在底特律的头两年时间里，他的创作数量比在迈阿密的六年还要多。
赫尔南·巴斯，《水库中的阅读者》，2009年
事实上，自从他在2005年前往法国吉维尼镇的莫奈花园进行驻地后，他对绘画的意义便有了重新的认识，也促使了他希望对自己的生活作出改变。“迈阿密一直是我的家，但我时不时就想离开”，他曾这样说道。在2009年前后创作的《思想流动（瓦尔登湖畔小屋）》以及《水库中的阅读者》中，我们能看到巴斯在心情上的转变，画面中的人物所占比例很小，像隐士一样独自面对着周围像要把他们吞噬的风景。而这段时期，他的绘画也从小开本的纸上作品，逐渐展开成宏大的史诗般画卷，记录的内容也由生活中的细琐片段变为了一个完整而丰满的叙事。
赫尔南·巴斯，《怪物猎人》，2020年，图片来源：Daily Art Fair
巴斯认为，“Fag Limbo”状态下的年轻人，他们居住的空间、他们所处的那种临界边缘已经进化了，“早期的作品更多地集中在自我认知上，那种任何人都可以与自己的青春联系起来的困惑。但在过去的十年左右，我觉得自己画中描绘的世界变得更加自信，并不是说他们确定了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而是能够坦然公开地生活在其中。”例如，巴斯虚构了一个获得吉尼斯世界纪录认证的“观察尼斯湖水怪”最长久的男人，那个人为了寻找水怪而住在湖边的一辆面包车里，花上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这仍然是一个奇怪的、不确定的生活环境，但那名男子看起来很舒服。“这些角色让自己所处的空间变得奇怪或异常，而且仍然没有任何答案。但同时，他们又在积极寻求答案，而不是沉浸于焦虑中。这是新的困境。”巴斯解释道。
在接受专访时，巴斯也聊到了已经持续两年多的疫情。在他看来这场疫情中我们所面临的各种经历其实都早已出现在他的作品中：自我孤立、沉迷于奇怪的爱好、创造一个自己的小世界等等。一直习惯了独自工作的他，似乎也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这些事情被强加于我们的现实生活之前，我画中的角色们就一直与这些境况相处自如。只是现实生活中，人们需要经历这么痛苦的事情，才能接受那种古怪，例如养锦鲤、隔离在面包车里、养一只蓝色火烈鸟……”。
归根结底，我都是一名画家
“赫尔南·巴斯：选择你自己的冒险”，余德耀美术馆展览现场，2021年
在余德耀美术馆的展览中，贴满了整个墙面的两面暗粉色墙纸十分吸引人，几组年轻男孩与海洋和海洋生物共处的图像如墙纸花纹一般重复出现。从形式上来说，两面墙纸像是营造了一个很大的梦境，将观众包围；而细看之下，每个场景中一个或两个年轻男性或是坐在船头像在眺望远方、或是在出海或潜水，身边则围绕着乌贼、鲸鱼、金枪鱼、海鸥等各种动物；或激烈或平静的场景，似乎又把观众拉到了某个很具体的事件中。同时，墙纸上也挂着几幅他近几年创作的与海洋相关的作品，例如那幅《青年与海》中，巴斯以《老人与海》为蓝本，画出了他想象中的青年马诺林，把吃掉了大马林鱼的鲨鱼当作了自己的战利品，风雨中坐在一艘漂于海面上的小船，目光坚定地望向画面一边。
赫尔南·巴斯，《青年与海》，2020年
在谈到墙的特别设计时，巴斯表示墙纸上的这些画面多少都和小时候阅读过的书籍有关，它们就像是冒险故事中的谜题都被解开后，来到了书的卷尾空白页处，对故事的片段做一个回顾。而这组以“怪物与水手”为主题的墙纸，所选取的是由好几个并不真实存在的故事所共同组成的想象组画，有几幅的画面是来自于早期他所画的《白鲸记》故事相关的内容主题。巴斯说：“我很喜欢营造一种被叙事包围的感觉。当你看着挂在墙纸前的一幅绘画时，你的思绪就会开始漫游，而且在你自己意识到这一点之前，你的头脑其实已经在好几个走向的故事中游走了一圈。这也是一种选择你自己的冒险。”
巴斯常常将自己的创作手法描述成音乐人制作混录专辑的过程，他把各个时期艺术家的创作艺术、文学作品中的意象以及自己的真实经历和感受混合在一起，成为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世界。在他看来，绘画是一种身体自发的反应，是杜尚所描述的“一种自动写作的形式”。当被问及绘画意味着什么时，巴斯回答说：“归根结底，我都是一名画家。当然，‘观念’上的我总是时不时会寻找一种不同的视觉语言来转化我的想法，例如有些东西需要以照片的形式存在，需要以影像的形式存在。不过，绘画对我意味着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我一直都喜欢看画，向来如此，它有一种难以描述的魔力。只有当你看到它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当我看到罗斯科的画时，身体自然就会有反应，这只是我们作为人类这一物种的发明，它真的很特别。”
若利斯·卡尔·于斯曼的颓废主义经典《逆流》，在赫尔南·巴斯眼中代表了一种极端的颓废。小说中一只缀满珠宝、钻石等装饰品的乌龟成为了追求肤浅的人工之美的牺牲品，而巴斯从中受到启发，在他的早期创作中做了一只相似的铺满“珠宝首饰”的龟壳，将它摆放成一个颓废主义审美的殉道者的形象。此外，英国布鲁姆斯伯里知识分子团体的活动场景、莫奈笔下吉维尼花园的景色以及梭罗的《瓦尔登湖》等现代主义时期的文学和艺术，都成为了巴斯作品中的文化指涉。穿着简单T恤和牛仔裤的年轻人坐在吉维尼花园中，神情冷漠地望着前方；两个年轻人挤在充满波西米亚风情的室内带有崇拜地望着一个带有古罗马脸部雕塑的花瓶……在他看来，“这些都是艺术家自制的游乐场，是一个创造意料之外的世界。所以，我也在尝试用类似的方法来创造自己的空间，用物体包围住自己或是沉浸于文学中。”
赫尔南·巴斯，《个案研究（安东：野小孩）》，2014年
确实，在他的《个案研究》系列中，他为一个将手套挂满整面墙的年轻人哈维编写了一个完整的关于看手相的故事；在《寻觅数周之后…. （世界上最小的鸟）》中，一个男人在发现了这只鸟后，神情漠然，没有任何喜悦或释然；这些饶有趣味的叙事像一部极短的小说，却需要大量细节的铺垫和戏剧性的效果。巴斯说他在工作室里一旦有时间，就会更新他的标题列表，之后再会根据标题进行创作，他所希望的就是观众能了解他是一个很忙的画家，在不断阅读、不断上网搜索、不断画着画。
采访/撰文：谭昉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