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龙美术馆(西岸馆)正在举办的艺术家赵赵的同名个展中,进入最后一个下沉式展厅,16米高的空间中空无一物,但人们很难不注意到它的特别之处:如同回到古老文明中天圆地方的基本概念,龙美术馆特有的弧形天顶反射出金色的点点星光;进一步追索光源,会发现这来自脚下镶嵌于柏油地面中的金属碎片——空气中依然残留着不太刺鼻的沥青味道。
赵赵,《弥留》,2018-2021
要是再仔细辨认,会发现这些被碾压、熔合、严丝合缝嵌于地面的碎片是猫的形状。黏贴在不远处的展签提示着作品名称:《弥留》。这让人很难相信在眼前汇聚的璀璨星河来源于一场事故和一个生命的消逝。
回到展览入口处的作品《星空》——漫布的蓝色颜料在12米的画布中绽开。这一同样令人联想到广袤宇宙的场景来源于赵赵的一次车祸经历。被撞碎的挡风玻璃中意外的裂痕和放射状的斑点如同夜晚的星空,瞬间的暴力在此转化为夜空永恒的宁静。
“赵赵”展览现场
“我们无处不在都处于或自然,或人为的不可抗力当中。正是在这样的压力和恐惧中,我们才会去珍惜、看见和妄想。”赵赵说。
2022年1月16日,赵赵的同名个展“赵赵”在龙美术馆(西岸馆)开幕,展览由崔灿灿担任策展人,聚焦艺术家近几年最为重要的作品,包含绘画、雕塑、装置和器物等,这也是艺术家在上海的首个大型个展。
赵赵,《自画像》,2016
展览中的作品最早来源于侏罗纪时代,距今已有一亿多年的光景;再近一些,是新石器的石耜,最初的生产工具;之后便是文化期玉璧、隋唐的造像、宋代的瓷器、晚清的寿桃、现代的螺丝与耳机。在空间上,纽约的天空、西域的文字、藏区的天梯、北京的星空,遍布世界各地的坚实的柏油路和柔软棉花在此交汇。
“赵赵”展览现场
纷杂的词汇,分属于不同时空的文明,时空斗转的历史,正在上演的现实,被赵赵以推陈出新的潮流重新连接,打破难以逾越的边界,应用于创作中,创造出独特奇诡的艺术风格和工作方法。
展览聚焦于艺术家近几年的创作,包含其自2016年以后最为重要的作品,通过将不同时期的颜色系列“绿色”“白色”“粉色”进行串联,并将与西域文化有关的“西部三部曲”和与不同城市展开的潮流文化项目重新整合,讲述了一个全新的故事,形成展览的主题“赵赵”。
“赵赵”展览现场
在“白色”系列《蔓延》中,白色的棉花被堆积、点燃,化为马列维奇的至上主义中绝对理性的几何图形灰烬。棉花在赵赵的生命中有着重要的位置,从初中到高中参加的义务采摘棉花的劳动,成为赵赵童年不可磨灭的记忆。轻盈的棉花在人们的生活中无处不在,它不仅塑造了当代世界,也重塑了资本主义的崛起。手工燃烧的过程将棉花的历史消失殆尽,旧时世界所象征的深意与过往被点燃,白色成为黑色,物质转化为精神的重量。
而在《橱窗》中,三个模拟博物馆陈列柜的展柜如同自传式的电影,回溯了赵赵创作思想的灵感与来源,来自于不同历史时期的器物与作品,成了人们观看艺术家思考轨迹的途径。自画像寓意这段旅程的开始,龙山的玉琮、涂满图腾的手臂、一秒画就的线条、一次车祸的撞击、徽宗偏爱的茶盏、化作羽人的梦想。不远处的“天梯”,又将历史视角引向古老藏区的生死观:俗世的梦想如何在信仰中释然?
“赵赵”展览现场
“赵赵近年在工作上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他的创作建立在一个从个人经验出发的研究体系之上。赵赵从这种语境出发,使其与不同的现实、历史发生更丰富的关系,这是他的工作方法。”策展人崔灿灿说。
在《橱窗》中,龙山文化5000年前的玉琮与美国制造的螺丝并置,环形的玉璧下陈列着被压制的茶饼,二者都呈现出相似的形态。展柜中的器物既是一部缩减的文明史,也通过其被不同文化所塑造的相似形式,讲述着赵赵对传统与现代文明的多重立场。
“赵赵”展览现场
在常识中,博物馆总是被视为历史的坟墓,由此对比出现世生活的鲜活。但在赵赵的展柜中,来自侏罗纪时期的狼鳍鱼化石与被拆封的方便面被同样郑重其事的甄选、研究、组合。这些来自不同时代、象征不同文明的“存在的形式”如同橱窗背后赵赵以一秒钟的笔触作下的素描,或是以子弹击打玻璃留下的如同永恒星空般的碎片,都不过是历史中的一个瞬间。
从个人经验延展至古代器物的穷究,其中又有何关联?
“它们归根结底都在说一件事情:人是如何被塑造成的。”崔灿灿说。“人们总是喜欢说‘表达自我’,但事实上个体不是自然产生的,而是被塑造的。每个人在形成个体的时候都在遭遇两种力量,即来自时代与历史对个体的塑造。赵赵就是在从这两条线索出发,将个人的事件置于一个更广阔的历史之中,去探寻它的共性,同时将孤立的事件连接起来,构成一个新的自己。”
赵赵,《控制》,2019
由此,来自“绿色”系列的《控制》或许可以被视为连接整个展览的核心: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葫芦既是道家的法器和宝物,又是文人隐士的精神寄托之所。但“葫芦”的生长是控制的过程,它自然形成的生命美感只有被矫正为被期许的形式,才能在文化中被赋予意义。
被控制的葫芦、被切割为方块的残缺佛像、纹着红山文化古老图腾的手臂、玉璧、化石、舍利子……来自不同历史片段的物件在赵赵的《橱窗》中被刨去时间,成为错乱的蒙太奇。
“赵赵”展览现场
“博物馆的橱窗总是明确地将你带回某个年代,但艺术的功能就是去感知对时间的穿越,”崔灿灿说,“在展览中我们通过两种方式取消了时间。一种是利用《橱窗》中非时空限制的物件排列。另一种就像《弥留》所显示的。《弥留》中反射出的星空是没有时间性的,它不属于任何一个时代。如果幻想一个3000年前的人去看头顶的星空,他的感受一定与我们是一样的。”
“赵赵”展览现场
“在2010年之前,我的作品会更加关注具体的社会事件,但是现在我会看到更加久远的东西,以及现在与历史的连接。事物刨去时间所带来的最终的影响是我所关注的。未来就发生在今天,今天也在塑造未来。”赵赵说。
在展厅的尽头,《弥留》是故事的结尾。迷幻而又肃穆的铜片,反射出与橱窗中宋朝的建盏同样迷离的光泽。不幸的偶然瞬间再次被转化为永恒的形式,将它所象征的只言片语推向更广阔的历史与现实。
采访、撰文/胡炘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