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8日在伦敦佳士得上拍的素描《熊的头部》,是目前仅有的八幅在私人藏家手中流通的达芬奇素描之一。这幅熊头只有7×7厘米,巴掌大小,拍出了885.7万英镑(约合人民币7968万元)的价格。这幅素描很可能出自达芬奇绘制的一组熊的写生作品,与他的解剖学专著有关,而达芬奇的动物解剖学知识很可能来源于对熊的解剖。
与此作同系列的另一幅熊的素描现藏于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描绘了一只行走中的熊。除了那些广为人知的达芬奇巨作《蒙娜丽莎》、《救世主》、《最后的晚餐》等具备宗教意义的作品和肖像画之外,不为人所广知的,是达芬奇对动物的描画和在动物解剖学上的硕果,与其在人体解剖学领域的成果不相上下。他对动物的好奇心和关照,在其现存的绘画和手稿中亦有丰富的体现。
达·芬奇,《熊的头部》,1480年代,图片来源:佳士得
留存至今的达芬奇笔记有七千两百多页(这只是他全部笔记的四分之一),然而他留下的油画作品寥寥,只有十二幅,包括未完成和已损毁的。据说他只要一下笔画画,整个人就陷入焦虑,完美主义强迫症发作,很多作品只是开了个头就难以继续完成。大概他头脑中想象的画面过于细腻和精美,以至于再精巧的技法都难以将其付诸笔端。现藏于佛罗伦萨乌菲齐美术馆的《圣哲罗姆》和《三王来朝》就是达芬奇留下的最珍贵的“半成品”。
达·芬奇,《熊的头部》,1480年代,图片来源:佳士得
时至今日我们仍能看到上百件珍贵的素描手稿传世。达芬奇会在纸上迅速捕捉头脑中一闪而逝的灵感。有些是为油画稿做的前期研究,有些则单纯记录了他旺盛的好奇心:人体解剖、动植物标本、水的流动、飞翔中的鸟。他的技巧和媒介也极其多变,从银尖笔的快速造型到粉笔和炭笔渲染晕涂。在达芬奇天才的头脑中,我们很难区分出艺术与科学,或者二者的分野并不清晰,本身就是创造力的一体两面。
达芬奇以极大的耐心爱护和照看小动物。据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艺术理论家乔尔乔·瓦萨里(Giorgio Vasari)描述,每当他经过卖鸟的摊位时,总是付钱给摊主把鸟赎回,放归自由。他将自然视为取之不尽的灵感源泉——他曾模仿鸟的羽翼来设计飞行器,笔记里记录了各种奇妙的观察:鹅掌如何在水里摆动,啄木鸟舌头的构造。
达芬奇对熊兴趣盎然。和这只熊头同属一个系列,运动中的熊的习作很有可能是他面对一头活熊的速写,当然也不排除他将一头死熊描绘得栩栩如生。达芬奇所生活的时代,野生的熊常常出没在托斯卡纳和伦巴第山区。达芬奇还记录了当时流行的动物寓言集中一个小故事,将熊视作愤怒的象征。他计划在比较解剖学的专著中加入对熊爪的讨论。达芬奇似乎频繁造访位于伦巴第北部,科莫湖附近山脉连绵的Valtellina地区。在1490-92年的笔记中,他记载了狡猾的猎人们如何将熊从在陡峭的山崖上投下。
达芬奇,《猫与狗的两幅习作》,图片来源:大英博物馆
据专家论证,这幅《熊的头部》还为著名的《抱银貂的女子》中银鼠的头部提供了蓝本。这两幅画作曾在2011年伦敦国家美术馆的展览上同时展出。传统观念认为银鼠是纯洁的象征,但这只银鼠更像是达芬奇基于对多种动物的观察的组合发明。这不是达芬奇第一次“捏造”动物,据说他的第一件有据可查的作品,就是在盾牌上绘制了一头怪兽,为此他制作了一个标本,把蜥蜴、蟋蟀、蛇、蝴蝶等动物的肢体组装在了一起。他似乎天生具备融合观察与想象的能力。在绘画笔记中他这样写道:“本质上,每个部分都必须类似于其他动物。若要让想象中的动物看起来更自然真实——譬如龙,你可以参照獒或者鬣狗的头、猫的眼睛、豪猪的耳朵、灰狗的鼻子、狮子的眉毛、公鸡的太阳穴和乌龟的脖子。”
达·芬奇,《抱银貂的女子》,1489年-1490年,图片来源:Wikiimage
这幅熊头是用银尖笔在特制的淡米色纸张上绘制而成,难度极高的银尖笔要求画家具备高超的造型技艺,落笔无悔,快速准确地勾勒出熊头的轮廓。而达芬奇是此技艺的佼佼者。这与他在雕塑大师安德烈·德尔·韦罗基奥(Andrea del Verrocchio)的工作室里得到的训练密不可分,正是在那里他掌握了银尖笔素描的童子功。除了银尖笔,达芬奇也会用墨水笔、粉笔、木炭或者铅,好奇的天性使然,他总是不停地尝试各种绘图方法。
达·芬奇,《狗爪习作》,约1490至1495年,图片来源:苏格兰国家美术馆
这一时期有色的纸张,尤其是蓝色纸,在意大利十分流行,也深受达芬奇和他同时代的画家青睐。这种特制的有色纸是通过在纸上平涂一层颜料来实现的。初出茅庐的学徒们要掌握的第一个技巧就是用金属尖笔在有色纸上作画。他们将金属棒或是铁笔的两端磨成不同的粗细,使线条富于变化。这一技法对熟练程度和肌肉控制力的要求极高,因为一旦下笔就很难修改,即便用力也无法加深线条颜色,只有通过重复的笔触增加线条的密度,才能烘托出写生对象的实体感。金属笔尖作画的原理也很简单,即金属在纸面摩擦、刻画留下痕迹。不论笔尖是银头、金头还是铅头,作画的时候都会在纸上留下金属的颗粒,这部分金属会立刻氧化,留下一条纤细柔和的线条。其中银尖笔氧化得最厉害,会留下浅棕色的痕迹。
达芬奇所用的材料和琴尼诺·琴尼尼(Cennino Cennini,约1370–约1440)所著《艺匠笔记》(Il Libro dell’Arte)中的描述高度相符——纸张表面覆盖了细腻的骨粉、矿物颜料、铅白和胶水;他的早期素描所用纸张常常比较厚和僵硬,磨出了淡淡的光泽。相较于其他金属或者合金的笔头,达芬奇似乎对银尖笔情有独钟,这点也和琴尼尼的偏好出奇地一致。达芬奇在1490年到1491年间两条零散的笔记中都提到了银尖笔。他还经常用深棕色的墨水重新描摹银尖笔的素描稿,明确最终的轮廓线,并加深阴影。
这张熊头素描罕见地运用了迅捷的笔触,甚至略显潦草,几乎看不到任何犹疑、停顿的痕迹。达芬奇下笔自信有力,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熊头的形态。在他手中,银尖笔近乎具有了墨水笔快速轻盈的特质。阴影部分的平行短斜线暴露出他的左撇子习惯,运笔和线条的方向大多都是自右下至左上。
《抱银貂的女子》中银鼠面部的明暗与《熊的头部》中的明暗关系几乎一致
这幅作品的巧妙之处在于明暗关系的处理。熊头的明暗和体积完全通过笔触的疏密来塑造。画面左侧的线条最密且凌乱,与熊头顶部与面部的疏淡线条形成对比,暗示光源来自于画面右上方,这恰好与他的名作《抱银貂的女子》中银鼠面部的明暗一致,同为右上侧的光源。这种节制的风格极为不凡。柔软而富于动感的金属笔尖技法,以及浅色的纸本底板,暗示了包括熊头在内的一系列动物素描大概作于1480-85年间,正是达芬奇从佛罗伦萨动身前往米兰的那几年。无论从风格、技法还是媒材上,这幅作品都与大英博物馆所藏的《两只猫与一只狗习作》,以及现藏于苏格兰国家美术馆的《狗爪习作》如出一辙。由此我们可以推断这三幅习作连同大都会所藏《行走的熊》极有可能出自同一个素描簿。达芬奇在纸上捕捉动物的各种生动形态,为将来的大幅作品做好铺垫——无论是肖像还是宗教题材,他的早期画作都充满各种动物形象。
达·芬奇,《行走的熊及熊掌习作》,1482年至1485年,图片来源: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勤奋些,并且无论如何都不要忽视素描的练习。” 这是米开朗基罗对学生Pietro Urbano的谆谆教诲。文艺复兴时期的素描作为一种“草稿”,多为绘画的前期准备。自15世纪中期以来有大量素描手稿存世,有些是纸片上快速勾勒的轮廓,有些则是更加精良的完整练习。艺术家和工作室对待素描稿的态度也有所不同,根据其实用价值,它们或被保存或被丢弃。有些完善的素描手稿会被保存下来作为学徒们临摹的样本。素描簿里的速写向我们展现了艺术家们对形态的把握、造型的涂改和各种天马行空的想法。还有些手稿则是艺术家呈给赞助人的参考资料,供他们选择的“菜单”。
从1980年代至今,市场上偶有达芬奇的素描释出,不超过十件,而《熊的头部》是唯一一件银针笔素描,其珍罕度可见一斑。这幅素描也曾辗转于富有名望的藏家之手。最早的记载来源于托马斯·劳伦斯爵士(Sir Thomas Lawrence)的珍藏,他曾拥有历史上最伟大的古典素描私人收藏。上一次达芬奇的素描现身拍场还是20年前——2001年《马与骑手》以814万英镑成交。虽然这张熊头打破此记录成了最贵的达芬奇素描,但考虑到20年间的通胀率,这件作品的成交价实在有些差强人意。
达芬奇,《马与骑手》,图片来源:佳士得
巧合的是,近期另一幅达芬奇的素描手稿引发争议。这一事件还要追溯到2016年,一位退休的法国医生将他父亲收藏的14幅绘画送到法国塔桑拍卖行估值。其中惊现一张绘有圣徒塞巴斯蒂安的素描,上有签名“米开朗基罗”。然而包括大都会博物馆的手稿专家在内的多位专家都证实这张素描出自达芬奇之手,很可能是《大西洋古抄本》中的一张,估价高达1500万欧元。法国政府立刻将这件作品视为国宝,准备花三十个月的时间筹款将其买下,并给出了远低于市场估值的价位。为了使作品不流入境外买家之手,法国文化部甚至拒绝签发出口许可证。作品所有者和法国文化部正为此对簿公堂。专家推断这张《熊的头部》极有可能是市场上出现最后一张达芬奇作品。
达芬奇,《圣塞巴斯蒂安的殉难》,图片来源:Tajan auction house
从比尔·盖茨收藏的《莱斯特手稿》,到沙特王室收入囊中的《救世主》,五百年后达芬奇的每一件真迹的浮出都搅动着人们的关注。他的作品永远被每个时代最富有最有权势的竞相追逐。同样,达芬奇的作品每个时代都在不同的收藏中流转,只有现身拍卖现场才让我们有机会惊鸿一瞥。藏家只能拥有他的作品一段时间,而达芬奇的智慧与不竭的好奇心和想象力永存。(撰文/韩楠;编辑/林佳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