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的艺术界似乎掀起了一股人工智能艺术“淘金热”,不论是伦敦设计博物馆推出的人工智能艺术家,亦或是惠特尼美术馆推出的人工智能策展人,这股热潮都在不断推动学者、艺术家、策展人甚至普通观众一起思考和追问“究竟什么才是人工智能技术”,“人工智能是如何赋能艺术”,“这场协作中,人与人工智能谁才是创作中的主导者”……
5月20日、21日,由同济大学主办,同济大学设计创意学院—艺术与人工智能实验室承办,合作艾厂人工智能艺术中心共同呈现的aai艺术与人工智能国际论坛拉开帷幕。论坛的标题选用了一款叫“Prolog”的智能编程语言书写,以表示在创作过程中可能出现的非人类参与者。论坛的组织者表示此次论坛旨在探究人工智能艺术的现状,所有问题都与人工智能艺术的本体论、技术实施及其伦理影响相关。希望通过这场论坛激发人们对于“非人类智能”的另类观点,聚焦人工智能艺术的美学、技术、环境等多个维度,发起一场以人工智能为原点的哲学、政治和伦理批判运动。
aai艺术与人工智能国际论坛现场
那么什么是人工智能呢?在凯瑟琳·海尔斯的演讲中,它是一个对话的制造者,它能够运用算法预判对话的走向;它是一个生成工具,是一个积极、有创意的伙伴,可以生产各种各样新的艺术形式以及伦理体验,它是一位合作者。海尔斯同时列举了两个案例,美联储使用人工智能以决定是否提高利率,以及中国在管控经济的过程中是否应该在2030年前禁止使用化学染料,在这些复杂的决策问题上,人工智能帮助厘清其中的利益关系,但这些辅助决策也在一定程度上挑战了人的主导性,能否相信人工智能的答案。更退一步,人工智能的判断并非完全遵循真实性,因此能否信任人工智能的提问也成了一个担忧。菲利普·法布罗基尼也指出,任何的科技既能变成一个独裁者,同时也可以变成一个圣人般的存在。人工智能也一样,它能帮助人类进步、发展,同时也可以变成毒药。很多时候我们听到“技术中性论”的说法,但这种观点仅将技术作为了一种工具去认知,事实上,技术是在不断变化的,且根据人们的理解、做法、对世界的态度而发生相应转变。
菲利普·法布罗基尼
对“人工智能”的关注并非完全来自于技术发展带来的时下焦虑,更是对以人为中心这一大的框架的反思。正如陈伯康在论坛上所分享的《更加人性化》书中所尝试探讨的:以人为中心的框架基于的是西方传统文化,而这一理论在启蒙文化、人文主义兴起时得到了加强,但正是这一种思想让我们来到了现在的局面,不仅危及人类自身,也影响到其他物种的生存。这一现实让我们开始质疑,如果以人为中心的方法论是错误的话,我们是否应当有一种以智能为中心的理论?或是以多物种为中心,给予别的物种以更多的权利?还是打造一些司法系统、经济系统来确保我们做出改变,能够去平衡生态系统中的一些问题?
《更加人性化(More than Human)》,编辑团队包括:Andrés Jaque(GSAPP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创新办公室建筑师和学者),Marina Otero Verzier(荷兰新研究所研究总监),Lucia Pietroiusti(蛇形画廊一般生态学策展人),图片来源:e-flux
作为策展人,他也关注到人与人工智能在思考模式上的不同,人工智能一直在猜测,这种发散的思维可以带来许多有趣的思考,但此时人们对于人工智能的信息其实源于我们顺着它提到的点继续、持续地思考,深入挖掘多种逻辑体系同时存在的可能,其中可能会有矛盾,但这些思考仍然是相互作用的。长时间以来,我们都在尝试将人的智能转移到机器上,可能这个方向本身就是错的,我们更应当思考的是如何把非人类的智能转为到人的智能。
回归到艺术创作,人工智能是否可以独立成为创作者?菲利普·法布罗基尼讲到,多数情况下,判断创造力的依据主要来源于作品本身,但如果将艺术与数学进行类比,究竟是理论本身重要还是理论是如何被证明重要呢?如果证明过程不存在,那么理论也就无从谈起,艺术也是如此。眼下,法布罗基尼认为人工智能就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统计性工具,它影射了我们人类社会的偏见和固有观点,那么在受到现实世界的约束下,如何具备一个打破常规的思维呢?其中随机性是法布罗基尼找到为创意赋能的关键因素,我们可以在约翰·凯奇4分33秒的表演中看到他对重复音乐的批判,并用自己的方式来展现随机性,而这是人工智能无法具备的。如果,唯一的创作者在这里就成为了随机性。
今天的人工智能尚未发展到我们所想象的“智能机器”的样子,但相比于人类,它们已经更具创意。但朝着对人工智能的幻想发展是危险的,在1960年有多少人知道人工智能,就有多少人在九十年代末发出“人工智能冬天”的宣言,如果想要在未来用好人工智能,我们就应该甄别噱头、假设,去真正理解人工智能的本质。它区别去计算机艺术、人类艺术,它作为一个非常强大的工具,帮助我们探索新的形式、组合、想法,如果它是一支画笔,也许就是我们从未见过的强大的笔。
Q1
艺术家在和人工智能伙伴协作的创作过程中,艺术家拥有多大的控制力?
丹尼尔·安布罗西:我在一开始创作的时候,有一个非常明确的创作目标,我通过人工智能来搜寻是否能够达到我想要达成的创作目标。通过人工智能,我可以快速发现一系列的工具,并且可以看到相应的结果。就我来说,我的选择是完全符合我最终目标的,人工智能为我带来了很多惊喜,极大地支持了我的创作。它就像一个黑匣子一样,能够把我想要做的事情呈现到一个最好的极端状态,如果单凭我自己是没有办法进行这些呈现的。正是这样和工具的合作,使我达成了新的表达形式,产生了新的解释,实现了我想创造美丽图画的目标。
费莱肯·麦考密克:我基于我个人的经历来回答,以人工智能产出结果进行叙事,以及有着一个明确目标并通过不同调整数据参数来得到最终结果,这两种情况都存在。我会用这样的一些工具在人工智能产出的作品中进行选择,希望能被人工智能惊喜到。同时也像法布罗基尼提到的关于随机性的重要性,因为随机我们才会有多元和多样化,这也是我比较感兴趣的点。一方面来讲,我们可以这样来使用人工智能,我们可以利用人工智能来打造一些美好的事物,或者是一些没有被预期的事物。但是我们不会去限定究竟使用哪种方式,是不依靠数据,或者一定要依靠数据,它随具体情况而变。
Entangled Others艺术团体,演讲主题:人工生物多样性,图片来源:艺术家工作室
Entangled Others艺术团体,Beneath the Neural Waves,2021,图片来源:艺术家工作室
索菲亚·克雷斯波:我觉得当我们开始去探索这样一个艺术创作形式的时候,我们没有太多的控制,更多的是随机性的,但是随着时间越来越久,我们越来越熟悉,越来越熟练,我们也能有所预期和期待。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工具,新的软件出现,它们让艺术家们能够有更多的控制,可以进行筛选、编辑,调节不同的参数,引导人工智能工具产出不同的作品。
Q2
艺术家在和人工智能伙伴协作的创作过程中,艺术家拥有多大的控制力?
丹尼尔·安布罗西:很多科学家会有自己的数据库运行算法,并有很大一部分是开源的,这让我有了更多创造的可能性。你一旦去观察神经网络的一些细节时,就会看多非常多层的信息。我希望能够在这些算法中更高屋建瓴地看到一些问题,以便于我在训练不同数据库时仍可以使用其中一些高级别的风格算法来契合我的创作目标。
杰克·埃尔韦斯:我认为技术的一种限制使得我们的工作变得更加有趣,因为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工具所产生的结果是什么,我们通过这些工具,可以去做一些非常有趣的动作,更加有意思的一点,我们可以与这种非常酷炫的机器和算法进行合作,将我们的创造置入到机器中。当然技术也会限制我们的创造力,经常我们做着做着就失败了,作为一个机器学习来说,如果进行了数据的训练,这个机器最终呈现出来结果的创意程度就取决于input数据。我们会获得非常多的相关数据和信息,这都让我感到非常的惊讶,我们也完全不知道在放入这些数据之后,最终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我预先不去假设最终的结果怎么样,我会完全由机器来进行一个呈现,然后来看看最终这个神经网络会带给我们怎么样的结果。
杰克·埃尔韦斯,Zizi: Queering the Dataset,2019,图片来源:艺术家
我在艺术学校当中,皇家艺术学院的策展人评价我的作品不是艺术,我没办法理解,策展人问了我这些问题:这是你画的吗,这是你创作的吗,他问作品是否来源于毕加索,但事实上他也没有办法判断。这对人类来说是具有挑战性的,我们会思考我们到底擅长什么,我们的创造力是什么,我们的创意是什么。机器学习有非常巨大的潜力会让我们更好地认识自己,机器本身,以及关于对于人工智能哲学方面的探索。
康思达:有很多事情是我们做不到,但人工智能可以做到。但反过来问,我们能做什么人工智能做不到的事情,很奇怪,其实我们想到的一个概念,我们自己并不能够引以自豪,我们会失败,我们会犯错,我们会撒谎,我们会去伪造,这些是我们会做,但是人工智能不一定会做。
康思达,论坛现场
张尕:我觉得人工智能需要得到我们公正、客观的对待,也就是说我们不应当把人工智能看成人类智能的延续,或是不能营造人和人工智能竞争的态势。我认为人类和人工智能是共存的一种形式,甚至是有多种可能共存的形式。我不认为人工智能是超越人类智能的存在,且这种状况也不会发生,如果我们对人工智能的理解是通用性智能的话,我们需要降低我们的期待。人工智能现在被大家放置在了这样的一个状态下,拿来跟人类智能做对比,这样做的话,反而激发了一系列关于人工智能不公平的一些东西,这样的一种方向是人工智能没有办法实现,没有办法实现人类智能,我们应当思考另外一种智能的存在,而不是一定要要求它要成为人工智能,或者它的要成为人工智能的延续。
刘小东《失眠的重量》
展览“术问:真实的回归”,策展人张尕
2017-2018,卡尔斯鲁厄艺术与媒体中心(ZKM | 德国)
图片由新时线媒体艺术中心(CAC)提供
列夫·曼诺维奇:我觉得所有的艺术,包括摄影艺术、视觉艺术、计算机艺术、到今天的人工智能艺术,它们都是有算法内涵的,你没有办法把算法和艺术拆开来看。而神经网络工具,使得我们可以重新审视传统的艺术,传统的创造力。我觉得除了人工智能艺术之外,我们不仅仅可以用人工智能来进行复制或者是模仿。我希望人工智能真的可以让我们变得自由,让我们摆脱对风格或形态的固有印象。
马科斯·诺瓦克:我认为人工智能作品并不是对人类创造力的挑战,它只是具备了表现性,可以帮助我们进行创造。机器创造的审美可以帮助我们进行探索并寻找那些稀有罕见的灵感。
安德鲁·维特:我觉得人工智能,其实可以让我们自己的眼睛安在机器身上。有不同的视角,我们可以进行更加有创意的思考,拥有不同的视野。所以我们做各种各样的实验,我们发明各种各样的机器,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们也在探索不同的视觉表现形式,和不同的看待事物的方式。
Certain Measures,《挖掘废料》,2015-2016
算法演示视频片段,柏林世界文化馆展出现场
©️Certain Measures,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范凌:在人工智能时代,一方面我们会讨论一些相对比较深邃的哲学和学术问题,另外一方面,我们非常需要讨论社会性的问题,即是否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能让更多的人用上低成本的创造性的工具,从而让更多的人具有创造的能力,能够把创造能力进行大转化。
Q3
我们如何对人工智能的创作进行评价?有什么可以参考的标准或需要重点关注的因素?
雷吉娜·德巴蒂:随着工业化机器的改革,人工智能技术也不例外,致使其使用成本下降,越来越多的能源被使用。当成本上升,人们总会找到新的方法优化机器,最终的使用结果就是我们消耗了越来越多的能源。因此,在今天讨论人工智能的创作时,这项科技背后所涵盖的互联网基础设施及其碳足迹是无法回避的问题。我们现在所使用的这些技术,以及之后我们所使用的技术,都在一定程度上被称为僵尸技术。所谓的僵尸技术就是依赖于那些不可再生的资源,因此我们需要考虑一下我们这些东西可以使用多久。这些技术真正所要做的事情就是要帮助我们去解决未来的问题,同时也需要去解决目前亟待解决的问题,例如资源匮乏、气候变化等问题。
利用人工智能对野外黑猩猩进行面部识别,图片来源:京都大学灵长类研究所
史蒂芬·乌姆布雷洛:对于和人工智能之间的关系,我们需要去加强相关的理解,尤其是其中透明性因素,确保人工智能的使用、创造和共享的利益,避免新的伤害。公平、透明地实用技术,对技术的社会影响进行分析,纳入技术使用和利益攸关方协同设计,考虑其普遍性、可访问性和可实施性。最终考虑所设计的人工智能是否促进人们做有益的行为,促进符合社会利益的方向发展。
罗西奥·贝伦格(Rocio Berenguer),《G5》,2020,图片来源:艺术家。作品展现了一个种群之间的会议,邀请不同的生命王国-人类,动物,植物,矿物,机器-共同商讨共同存在的可能性。
杰克·埃尔韦斯:存储、环境、对艺术家的认证等等问题都是我们在面对数字艺术创作需要思考并解决的,但由此也开启了无限多的可能性。例如关于IP知识产权的问题,对于我的作品来说,我需要使用很多数据库,我也会思考,比如说使用这些已经受产权保护的元数据到底有没有错,我在过去使用过一些已经有版权的数据库,它也会涉及到在艺术作品当中合适程度,这都是现在需要去被探讨的问题。如果艺术家可以做的话,大的公司能不能够像艺术家一样,或者跟艺术家一样做同样的事情,采用那些受版权保护的数据像艺术家那样进行创作,我觉得这是一个双刃剑的问题。
普里马维拉·德·菲力皮:版权保护需要识别几大要素,首先是著作权,作者是版权的持有者,还有在创作过程,是需要具有原创性的。同时还需要对认知的过程进行判定,需要是一个自发的创作的过程,由艺术家所完成。最后是作品本身,作品本身是固定的,是大家可以看到的,可以去感知到的,这个作品是可以由大家所认识、所欣赏的,大家都觉得这是艺术的作品。
PLANTOID,图片来源:普里马维拉·德·菲力皮。它是一种机器人或合成生物,旨在像植物一样看起来,起作用和生长。
而科技的发展也让版权保护法发生着变革,第一个是作者,因为有了互联网,有了技术,人类也在和科技信息合作来共同创作作品,这个作品可能是有好几千万人共同创作的,我们没有办法更好地辨别谁是作者,这个作者所有权又是谁。而且它在发行的过程当中,也会牵扯到他发行给了谁,谁有权对他进行发行。还有技术取代人类的问题,用技术取代艺术家,用装置来进行艺术创作,过程中没有任何可见的“人”的参与,那么谁能能够拥有这个作品的版权,是机器还是机器的主人?第二,从创造的过程考虑,互动艺术的版权究竟属于谁,是所有作出贡献的参与者,还是第一个奠定艺术框架的人?最后作为艺术品本身,越来越多的作品可能不再是实体,而是一个想法、一个理念,在这一新的阶段,我们可以把艺术作品看作是一种条约,一种协定。通过前人们的灵感、数据生成的作品不再只是源于艺术家天才型的想法。人工智能艺术作品的创作也同样在这样的一个协定框架之中,协定主义,可能是一种新的艺术运动。
Q4
人工智能艺术与数字艺术之间有何区别?
Obvious:人工智能艺术是在数字化艺术的领域的,但是人工智能艺术非常有趣的一点,也是我们想要呈现出来的一点,它们会创造出各种各样视觉化的特点,是非常独特的,你不能够仅仅去使用现有的工具,比如说PS创造出来的。所以有很多时候,你就会直接意识到有的东西,比如说用对抗网络生成的,因为你会意识到这种算法所形成的艺术作品的特点,这就是人工智能艺术与其他各种各样的数字化技术不同的一点,可以创造出不同的艺术作品。
Obvious,《Edmond Belamy的肖像》,2018,图片来源:艺术家团体
人工智能艺术的潜力是巨大的,目前来看,我们所使用的工具,其实都比较有限,你要了解编码,你要了解不同的一些背后技术,才能够使用人工智能艺术,所以用起来其实挺复杂的,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去运用的。我们相信到未来,这种技术会把它整合到非常简单的软件上,就像现在用PS一样。我们相信以后随着这种技术不断地整合,在未来两三年我们会看到进一步地进展,我们相信它产生的影响会越来越大,我们也拭目以待以后会发生什么。
未来的人工智能取决于人们的进展,很多科学家在做不同的尝试,如果人们做了很多有趣的尝试,使用了各种有趣的工具,不断地去推动艺术的边缘,问各种有趣的问题。这样你会看到人工智能艺术非常有趣的未来了,其实人工智能艺术不仅仅是关于技术本身,技术当然很重要,更重要的是人们怎么使用它,人们怎么使用技术做出更多有趣的东西。不仅仅是下一个算法是什么,而是有趣的人们怎么使用技术,这个是非常重要的。
论坛现场
过去,我们对于艺术的定义仍是以人为中心,而这个趋势正在发生改变,艺术在当下已被赋予了新的含义,艺术成为了一种具有创意的文化。过去三十年中,我们出现的创新都是基于科技的,但是关于设计的创新、艺术的创新还没有那么多,这就需要我们对所处的世界,人工智能所参与的文化进行再定义。全球一体化的同时,我们的创造力也在变得同质化,我们如何团结在一起并同时保持多元化,利用人工智能去更好地沟通,帮助更多天才的想法诞生。艺术可以理解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职业,这个职业可能会在某一天消亡、降级或是被机器取代;但是艺术另一方面作为人类的一种根本存在的传统,是不可能因为人工智能而无法延续的。
*文中图片如无特殊标记,均来自艾厂人工智能艺术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