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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湮灭在历史中的包豪斯女孩儿去哪儿了?是时候抵抗遗忘了

Sep 16, 2019   TANC

在1919年至1933年,从魏玛、德绍到柏林,共有462名女性先后就读于包豪斯学院,占学员总数的三分之一。然而,在包豪斯成立至今的百年间,女性从未是包豪斯历史叙事的主角,这些包豪斯女性去哪儿了?包豪斯百年之际,她们重新进入到我们的视线。

640 (2)1919年,妇女们在魏玛共和国的一个投票站前排着队。德国1919年修订了《魏玛宪法》,其中第109条规定男性与女性享有同等的公民基本权利和义务,包括投票权与任职权。图片来源:weimar.org

1919年于一战的废墟中,沃尔特·格罗皮乌斯(Walter Gropius)在魏玛建立了包豪斯学院,意图将艺术和技术在工业设计与生产中融合。这所学院不仅标志着一种全新的现代主义设计风格的诞生,也对二十世纪的艺术教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同在1919年,德国修订了《魏玛宪法》,其中第109条规定男性与女性享有同等的公民基本权利和义务,包括投票权与任职权。那一年,德国女性第一次可以参与投票,也斩获议会423个席位中的37席。另外,84名女性成为了包豪斯学院的首批学生,而那届的男学员只有79位。

640德绍包豪斯校区,图片来源:bauhaus100.de

从包豪斯诞生之际,学院和国家的命运就彼此相连。谈及国家命运,一战之后的德国女性是德国历史的重要谱写者。而在1919年至1933年,从魏玛、德绍到柏林,共有462名女性先后就读于包豪斯学院,占学员总数的三分之一。然而,在包豪斯成立至今的百年间,女性从未是包豪斯历史叙事的主角,她们的创作与成就也极少被提及。

今年一月,瑞士策展人汉斯·乌尔里希·奥布里斯特(Hans Ulrich Obrist)在接受英国《卫报》关于包豪斯百年诞辰的采访时借用了英国历史学家艾瑞克·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的话说道“我们需要抗议遗忘”。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抗议对女性的遗忘。他提到包括洛特·斯坦-比斯(Lotte Stam-Beese)在内的众多包豪斯女艺术家都没有被世人记住,却应当被铭记。斯坦-比斯1926至1929年就读于德绍的包豪斯学院,也是该校建筑系的第一位女生。她最著名的项目是二战后对荷兰城市鹿特丹的重建。

640 (1)洛特·斯坦-比斯正在绘制图纸,1929年. 图片来源:bauhaus100.de

小汉斯并不是艺术圈内唯一抱有此想法的人。在包豪斯创立百年之际,对包豪斯历史和影响的回顾也是对20世纪女性艺术家贡献的重新审视和梳理,尤其是在设计领域。在全球庆祝包豪斯百年的纷繁活动中,就有不少与女性相关。

从去年末到今年初,德国杜塞尔多夫K20美术馆与英国泰特现代艺术馆先后联合举办了安妮·亚伯斯(Anni Albers)的大型回顾展。亚伯斯在纺织设计与教育领域有着卓越的成就,也是首位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举办个展的纺织艺术家。

640 (3)640 (6)640 (5)640 (8)640 (9)安妮·亚伯斯与她的纺织设计,图片来源:The Josef & Anni Albers Foundation

今年三月至六月在德国埃尔夫特的安格博物馆(Angermuseum)举办的展览“包豪斯女孩:从学习到生活”(Bauhaus Girls: from Learning to Living)聚焦了四位在不同领域各有建树的包豪斯女艺术家,包括摄影家格特鲁德·阿恩特(Gertrud Arndt)、工业设计师玛丽安·布兰德(Marianne Brandt)、陶瓷艺术家玛格丽特·海曼 (Margarete Heymann),以及纺织艺术家玛格丽特雷·赖夏特 (Margaretha Reichardt)。

640 (7)屏幕快照 2019-09-16 下午10.22.40上图(从左往右):格特鲁德·阿恩特,《带遮阳帽的自拍像》,1929-1931年;玛丽 安·布兰德在德绍包豪斯校区的留影,1924-1926年;玛格丽特·海曼-洛本斯坦的肖像,1925年;玛格丽塔·赖查特身着皮领的肖像,1933年,图片来源:安格博物馆
下图(从左往右):玛格丽特·海曼-洛本斯坦,《带盘柄的茶壶和咖啡壶》,1928年,玛丽 安·布兰德,《球形墨水池》,1931年,图片来源:安格博物馆

以儿童家具与玩具设计师阿尔玛·西德霍夫-布歇(Alma Siedhoff-Buscher)为原型的电影《洛特在包豪斯》(Lotte am Bauhaus)也于今年二月在德国上映。那么女性在包豪斯的求学之路究竟是怎样的呢?她们在二十世纪的现代设计与艺术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01

理想与现实

虽然1919年的《包豪斯宣言》中称年龄和性别不会成为学院招生的参考标准,学院的创始人格罗皮乌斯也在1919年四月的开学典礼上宣布男女学生会被“绝对平等地对待”,但在包豪斯的高墙内理想与现实很快就产生了摩擦,许多女生的求学之路并非如她们最初设想般一帆风顺。包括格罗皮乌斯和保罗·克利 (Paul Klee)在内的许多包豪斯学院的教师都持有对男女才能的传统偏见,比如女性缺乏对三维空间的想象力,因此不适合从事建筑、雕塑、金工等专业。

640 (12)1926年拍摄的一张包豪斯教师的集体照中,教授纺织的冈塔·斯托尔茨是唯一的女性,图片来源:bauhaus.de

在学院成立仅一年后,纺织就被官方宣布为“适合女性的专业”。摄影作为当时仍旧新兴的领域,因其尚未具备过多的陈规以及其作为新生媒介的实验性,也对女性的参与颇为包容。即使有许多女生试图选报雕塑等其他“男性化的专业”,最终也大多会被发配到纺织的课堂,与织布机为伴。在1926年拍摄的一张包豪斯教师的集体照中,教授纺织的冈塔·斯托尔茨(Gunta Stölzl)是唯一的女性。身着裙装的她在西装革履的拉兹洛·莫霍利-纳吉(László Moholy-Nagy)、马歇尔·布鲁耶(Marcel Breuer)和瓦西里·康定斯基等人之间,更显不同。

640 (13)斯托尔茨与她的学生们在一起,图片来源:guntastolzl.org

安妮·亚伯斯作为20世纪最重要的纺织艺术家之一,在1977年的一次采访中表示她起初想学的是建筑,说自己一开始“对纺织毫无热情”,认为纺织太过阴柔。不过逐渐地“包豪斯对待纺织愈发严肃和职业化。而线缕也引发了我的想象”。尽管亚伯斯最终成为了一个以针线表达自己想法的大师,但她在创作中始终没有放弃对三维空间的索求。她不断探索着纺织与雕塑和建筑的关系。在一针一线的穿梭,在颜色和材料的层叠中,她的织物格外具有雕塑感。而她也会运用挂毯或者地毯对室内空间进行分割与处理。

640 (14)640 (16)640 (17)上图:洛克菲勒家族位于纽约曼哈顿的私人住宅Rockefeller Guest House,图片来源:curbed.com
下图:安妮·亚伯斯为Rockefeller Guest House制作的挂毯及细节图,图片来源:The Josef & Anni Albers Foundation

另外,她也一直揣摩将非传统材料融入织物的可能性,并思考这些材料如何重新定义纺织和建筑的关系。1944年她在为洛克菲勒家族位于纽约曼哈顿的私人住宅设计的一组挂毯中掺入了白色塑料和铜箔纱线等材料。这些挂毯覆盖在玻璃墙面上,当日间的阳光或夜晚的灯光透过玻璃照射其上时会产生金属的光泽并反射到室外,于是延展了整个建筑的空间。

史上拍出最贵的一件包豪斯作品是一只小小的茶壶,在2007年以36.1万美元的价格落槌。它的创作人就是包豪斯金工专业唯一的女学生,玛丽安·布兰德(Marianne Brandt)。

640 (15)屏幕快照 2019-09-16 下午10.25.41上图:玛丽安·布兰德,图片来源:bauhaus100.de下图:2007年,玛丽安·布兰德设计的MT49茶壶在苏富比以36.1万美元的价格落槌,图片来源:苏富比

这件银质茶壶实现了方与圆纯几何形的和谐统一,线条简洁精确,而又实用。布兰德在1924年——即她入学当年就设计出了这只编号为MT49的茶壶。当时金工作坊由莫霍利-纳吉指导。他惊叹于布兰德在他任教的基础通识课上显示出的才华,就破例建议她专修金工。可是同专业的男生对布兰德并不友善。布兰德说起初她总被叫去做枯燥和重复性的劳作,她单纯地以为这是每一个初学者都要经历的磨练,直到后来才发现这是她的男同学们使出的伎俩,只是想让她知难而退。然而布兰德标志性的包括烟灰缸、餐盘在内的家用物件也许比她任何一位同班同学的作品都更符合包豪斯将艺术与技术在日常生活中融合的理念。1929年布兰德开始出任金工作坊的负责人,但她很快就对来自周遭男同事的敌意心灰意冷,也想专注于自己的设计,于是在4月提交了辞呈离开了包豪斯学院。

02

断裂与传承

二战不仅是德国历史的转折点,它的战火也很大程度上湮埋了包豪斯女性的声誉并摧毁了她们的未来。当1933年纳粹执政后,包豪斯学院被迫关闭。许多女学员们不得不中断学业,不少人流亡海外,也不再从事艺术,更有不幸者于战争中逝去。

640 (20)阿尔玛·西德霍夫-布歇与她设计的积木船,图片来源:Verkami.com

阿尔玛·西德霍夫-布歇设计的积木船至今都陪伴着不少儿童的成长,但她却在1944年一场对法兰克福近郊的轰炸中死去。在绘画、珠宝和室内设计领域都颇有建树的犹太艺术家弗里德尔·迪克(Friedl Dicker)曾任教于包豪斯。1942年她被关押进特雷津集中营,她在集中营内依旧进行创作,并教授孩子们绘画,试图用艺术和创造力缓解他们的苦难。她甚至梦想能在战争结束后发表她在集中营内撰写的关于艺术疗法的理论。然而1944年10月9日,仅在她被转移到奥斯维辛集中营后一天她就被杀害。

640 (21)640 (22)维也纳哥德霍夫的蒙特梭利幼儿园,由弗兰兹·辛格(Franz Singer)与德尔·迪克合作设计,摄影: Pfitzner-Haus, 1932,图片来源:bauhaus100.com

不过也有多位包豪斯女性逃离了德国,并在他处寻得容身之所。她们通过自己的创作和教育将包豪斯的理念传播到了世界各地。

640 (23)黑山学院,图片来源:widewall.ch

美国接纳了众多的包豪斯大师,从格罗皮乌斯到密斯·凡·德·罗。安妮·亚伯斯也和自己的丈夫约瑟夫·亚伯斯一起于1933年来到北卡罗来纳州刚成立不久的黑山学院任职。在给亚伯斯夫妇的邀请信中,黑山学院称这会是一场“先锋性的冒险”,而在安妮·亚伯斯在此任职的16年间,黑山学院也无疑成为了包豪斯先锋性的延续。与包豪斯学生的术业有精工不同,黑山学院鼓励学生进行跨领域的艺术实践。亚伯斯虽教授纺织,但她的教育对学生全方位的艺术想象都有重要的影响。她曾说她纺织课的目的是让学生对“建构和设计进行实验性的创作”。雕塑家鲁斯·阿萨瓦(Ruth Asawa)便是亚伯斯的门生。从她错综复杂的钢丝雕塑中,我们无疑能发现亚伯斯针线舞动的影子。

640 (24)640 (25)640 (26)上图:正在编织的安妮·亚伯斯,图片来源:Josef and Anni Albers Foundation
下图:鲁斯·阿萨瓦的钢丝雕塑,图片来源:ginkgojournal.com

其他来到美国并持续从事艺术教育的包豪斯女性还包括陶瓷艺术家玛格丽特·弗里德兰德-威登汉(Marguerite Friedlaender-Wildenhain)。她1937年设计的一套《五点钟》陶瓷餐具曾在当年巴黎举行的国际艺术和技术展上获得大奖。移民美国后,她起初任教于加州艺术与工艺学院,随后来到艺术家驻地池塘农场(Pond Farm),在那里组建了陶艺工作坊并在每年夏天教授陶艺课,一教就是三十多年。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2015年举办的回顾展“从包豪斯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也将格雷特·斯特恩(Grete Stern)跨越大洋两岸的摄影生涯首次完整地向公众呈现。当沃尔特·彼得汉斯(Walter Peterhans)被任命为包豪斯学院摄影系的首位主任后,师从彼得汉斯的斯特恩便追随他来到了包豪斯继续摄影领域的研习。她也在包豪斯遇见了自己的丈夫,同为摄影师的来自阿根廷的奥拉西奥·科波拉(Horacio Coppola)。包豪斯学院被迫关闭之后,二人便移居布宜诺斯艾利斯。斯特恩很快就与包括博尔赫斯和聂鲁达在内的拉美知识分子结为好友,并为他们摄制肖像。

640 (27)格雷特·斯特恩,《1号梦境,家用电器》,1949年,图片来源:MoMA

640 (28)格雷特·斯特恩,《7号梦境,她会变成谁?》 1949.,图片来源:MoMA

1943年44岁的斯特恩带着两个孩子与彼得汉斯离婚。1948至1952年间,她为当时流行的女性杂志《牧歌》(Idilio)新开设的精神分析专栏创作的一系列蒙太奇相片成为了她最著名的作品之一。她以超现实主义者的手法,以非同寻常的角度和光影呈现了女性的梦境,而在这些梦境中,女性彷徨、焦虑,挣扎着寻找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出口。比如,一个女人弓着腰用麻绳拖着一块巨石上坡,仿佛当代的西西弗斯。另一个看着镜中自己分裂出的多张脸庞,惊恐地问她将成为谁。她们是男性办公桌上华丽的摆件,眼中的宠儿,却又不断被威胁而无力自主。这组摄影不仅来源于斯特恩自己的经历,也为那一个时代的女性发声,无论她们身处布宜诺斯艾利斯,还是曾经的包豪斯。

03

包豪斯之外

今年和明年蓬皮杜艺术中心、泰特现代美术馆和盖蒂艺术中心将先后举办朵拉·玛尔(Dora Maar)的大型回顾展。这位超现实主义摄影师的卓越成就长期以来被掩盖在她“毕加索情人”的头衔之下,现在她的艺术才华终于可被公众独立地评价。伦敦巴比肯艺术中心(Barbican Art Gallery)也从今年五月至9月1日展出李·克拉斯纳(Lee Krasner)的回顾展“活出色彩”(Living Color)。克拉斯纳的丈夫是抽象表现主义的领军人物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1984年克拉斯纳就曾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举办自己的个展,可见其艺术造诣。但同为抽象画家,她的成就也往往被她丈夫的光环所遮盖。

640 (29)李·克拉斯纳,1938年,图片来源:Barbican

640 (30)李·克拉斯纳,极地踩踏(Polar Stampede,1960),图片来源:SFMoMA

如今艺术界开始逐渐重新挖掘和思考20世纪女性艺术家对现代艺术的影响。反观包豪斯,它的内部也有许多“男人背后的女人”。密斯·凡·德·罗的诸多家居设计都有他的伴侣莉莉·瑞希(Lilly Reich)的贡献,包括那把著名的巴塞罗那椅。艾斯·格罗皮乌斯(Ise Gropius)和伊莲娜·拜耶( Irene Bayer)都很大程度上搁置了自己的艺术生涯来支持自己的丈夫。露西娅·莫霍利(Lucia Moholy)的摄影成就仍需被重新考量。二战期间出于安全考虑她曾将自己的数百张照片和底片等交给格罗皮乌斯保管,但日后格罗皮乌斯在使用这些相片时却没有署上莫霍利的名字。经过数十年的追讨,格罗皮乌斯终于把底片还给了莫霍利,但其中超过一半已经丢失。

640 (31)露西娅·莫霍利,《自拍像》,1930年,图片来源:Wikipedia

包豪斯的百年是历史和艺术共同激荡的百年,不少女性也是其中的弄潮儿。但战争、流离、家庭等原因,还有时代对女性地位认识的局限湮埋了众多女性的才华、付出与贡献。20世纪初包豪斯学院对待女性的方式虽与它空喊的口号不符,但学院的先锋性仍无可厚非。首次女性可以入学研习艺术与工艺。她们不仅在新兴的技术领域比如摄影和金工方面有显著的突破,也彻底革新了纺织这传统的女性工艺领域,让纺织成为现代主义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和推动力。百年后,包豪斯女性的故事仍需重新被书写与讲述。而在包豪斯之外,历史上又有多少女艺术家尚待被进一步挖掘与审视呢? (撰文/赵文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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