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10月19日,影像艺术家程然的多屏影像装置作品在新美术馆(New Museum)的一层空间揭幕。这个以“狂人日记”命名的展览展示了程然在新美术馆3个月驻留期间创作的视频和声音作品。这是纽约新美术馆首次和K11艺术基金会(K11 Art Foundation)合作,邀请年轻的中国当代艺术家到纽约驻留、展览。新美术馆的艺术总监(Edlis Neeson Artistic Director)马西米里亚诺·焦尼(Massimiliano Gioni)向《艺术新闻》表示,他希望这段驻留的经历能够为程然的创作生涯带来“长期的影响”。
▲ 程然《狂人日记》(Diary of a Madman(The Water Tower))静帧,高清影像,立体声,5分54秒,2016年
对现年35岁的程然来说,在新美术馆的驻留经历显然将成为他人生的一个节点——这是他第一次造访美国,也是他的作品第一次以个展的形式在美国大型机构展出。在接受《艺术新闻》的采访时,程然亦坦言在纽约的经历对他有“非常大的改变”。在来纽约之前,程然对纽约最深刻的印象来自《北京人在纽约》中那句著名的台词——“如果你爱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但来之后他发现纽约有非常多的层面:“有爆炸,有爱情故事,有各种各样的生活,也有混杂的文化”。“这种混杂的状态也成为了我这组作品想要表达的东西,” 程然说道。
▲ 位于纽约新美术馆隔壁的231 Bowery是艺术家程然此次纽约之行的驻留工作室
在展厅中,15段视频构成了15个不同视角、不同标题的故事。从时代广场前桀骜而立的鸽子,到街边无人注意的黑色垃圾袋,从威廉斯堡大桥上意气风发的年轻黑人,到肆无忌惮亲吻的外国情侣,从距离曼哈顿200公里的废弃山洞,到由沉船构成的封闭港湾,程然意图用日记式的视频碎片拼凑出一个“他者”眼中的纽约。“我赋予了每个故事简短的台词,也许所有的人都是我自己,我可能是一只鸽子,可能是一个垃圾袋,可能是一个女孩,也可能是一个疯子,所有人都像我的化身。” 程然说。
▲ 程然《狂人日记》(Diary of a Madman)静帧,2016年
所有的东西都是连在一起的,构成一个日记式的东西。我喜欢《狂人日记》的一点是,它就像一个虚构的人去看世界,带着自己的观点。
这种“他者”的视角让这部“日记”有时显得神秘,甚至荒谬。影片里的外国演员,许多念着自己并不理解的中文旁白,身份与语言的错位似乎正有力地暗示了纽约的错杂感。年轻黑人向前奔走时不断呼喊的“我不会回头”的呼号,和水塔中衣着鲜艳的老人低声呢喃的“我生来自由,流入大海,把我留下,我生于旷野”的句子,回旋在展厅中,和 While We Still Have Bodies 乐队所制造出的支离破碎的混响一起,构成一种带有现场感的合奏。在以信鸽为主角的视频中,程然用并不标准的英语念起了旁白,但这种不标准似乎与视频想要表达的东西更加契合——艾伦·金斯堡(Allen Ginsberg)的诗似乎是从鸽子的口中吐出,有时清晰,有时含混。
▲ 程然《狂人日记》(Diary of a Madman(Circadian Rhythm))静帧,高清影像,立体声,4分30秒,2016年
在程然看来,纽约不仅指高楼林立的曼哈顿,它也许是山洞中的一个倒影。在名为《纽约》的视频中,一个印第安女孩举着火把在山洞中探索,她用原住民的语言在视频的结尾处默念:“我不能判断方向,但我能看到曼哈顿的影子。” 而这个影子似乎无处不在,有时在闪烁的百叶窗外,有时在新鲜的生蚝背后,有时在废弃的精神病院门外。在这里,程然玩弄光影的纯熟再一次得到证明,而他对隐喻的执着也同样延续——他以柏拉图的洞穴寓言为“影子”下了一个哲学式的注脚。
在之前的作品中,无论是梦中惊醒时床头的蝴蝶,还是鼓面上跃动的口香糖纸,程然对影像的瞬间似乎有一种锐利的直觉,而“狂人日记”则将这种直觉拉伸到了极致。这也许正是程然想要的。他最初为自己设定了制作15至20个视频的目标,因为他觉得“密集的创作可以带来很瞬间的东西,有一个想法可以马上把它抓住,而不是去反复考虑、犹豫不决”。
▲ 程然《狂人日记》(Diary of a Madman(While We Still Have Bodies))静帧,高清影像,立体声,85分钟,2016年
在焦尼看来,这正是程然的特别之处。他认为程然的作品中既包括了直觉化的一面,又显露了超出年龄的成熟。“即使是用简单的摄像设备完成的作品质量也非常高,我觉得他有一种直觉的电影感,” 他评价道。他说,未来也许程然会将这些瞬间变成一部完整的影像作品,而那也是他们希望这个驻留项目所带来的后续影响之一。
《艺术新闻》专访马西米里亚诺·焦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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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新美术馆和K11艺术基金会的合作可能有很多的方式,那么为什么选择艺术家驻留这样一种方式来支持中国当代艺术家?
A:这个想法出于和郑志刚(Adrian Cheng)的交流,我们觉得在过去十几年里西方对中国当代艺术的兴趣在增长,不过真正能够发挥作用的方式不仅是展示年轻的中国当代艺术家的作品,而是通过驻留的方式为艺术家提供一种长期的支持。对于程然来说,这不仅仅是他第一次来新美术馆,也是第一次来美国、来纽约,我们希望在这里他能够接触到很多艺术形式和很多具有启发性的场景,这段经历能够在他的创作生涯中留下一个印记,能够影响他进入当代艺术的方式,甚至他的生活方式。
▲ 程然《狂人日记》(Diary of a Madman(Dead Horse Bay))静帧,高清影像,立体声,5分07秒,2016年
Q:你们如何选择在新美术馆驻留艺术家?选择标准为何?为何最终选定了程然?
A: 我们看过了大约50位艺术家的作品集,有些艺术家来自K11艺术基金会的推荐,有些是我们自己发现的。这是一个有趣的过程,不是说我们像评奖一样在这50个艺术家里面选,而是一个逐渐发现和学习的过程,这不仅是对艺术家而言,也是对我们而言,对K11艺术基金会也是。通过这样一种交流,新美术馆能够了解到很多之前并不了解的艺术家。选择并不是基于那么严格的“标准”,不过我们希望选择的是有前景,并逐渐在国际上获得关注的年轻艺术家,而且这个展览和驻留能够给这样一位艺术家的创作和对当代艺术的理解产生比较大的影响。
▲ 2016年7月,新美术馆与K11艺术基金会(K11 Art Foundation)正式达成合作,为来自中国的年轻艺术家提供赴纽约的驻留和展览机会
而程然正是近年来在国际艺术界逐渐受到瞩目的一位艺术家,他的作品曾在伊斯坦布尔双年展(Istanbul Biennale)以及巴塞尔艺术展(Art Basel)上展出。因为大家对程然不断增长的好奇,我觉得这是一个在纽约展示他作品的好时机。而且不是说我们基于作品的创作媒介来选择,但是对于这种基于影像和电影史的作品,我们认为纽约可以给他提供一些灵感。这些也确实反映到了他最终创作的作品中。
Q:对程然和他的作品你是怎么看的?
A:我在没看到他的作品之前就听说了他的作品,特别是像《奇迹寻踪》这样一部9小时的电影。让我印象深刻是他能够在影像创作的专业性和直接的个人化的处理方式之间达到一种平衡。我看过的他在纽约创作的影像都非常美,非常专业,但他也有一种快速制作视频和影像体验的能力,这些从第一人称角度创作的作品中同时带有他这个年龄艺术家所特有的自发性和紧迫感。而《奇迹寻踪》这件作品的完成度就非常高,这样的成熟度对一位35岁的艺术家来说是很难得的。在这次的整个项目当中,他自己找演员,找助理,推进整个工作,充满了能量。
▲ 程然《奇迹寻踪》静帧,宽屏高清影像,5.1环绕立体声,468分钟,图片版权:艺术家本人、K11 Art Foundation、Erlenmeyer Foundation、Galerie Urs Meile, Beijing-Lucerne
Q:以程然为代表的一批年轻的中国艺术家与老一代已经成名的中国艺术家相比,有什么样的特点?
A: 我不是中国当代艺术的专家,不过我在6年前曾参与策划过光州双年展(Gwangju Biennale),当时也拜访了一些中国艺术家。我觉得首先程然是一名影像艺术家,而他们这代影像艺术家获取信息的方式是非常不同的,甚至不同于之前一代影像艺术家,比如杨福东。杨福东的影像作品根植于中国的电影传统和一些特定种类的西方电影作品,而程然的作品则从各种各样的电影,无论是独立电影还是主流电影中吸收和处理了多元的信息,并采用了多样的技术手段。
之前的中国当代艺术家,无论是蔡国强、黄永砅,还是其他政治波普艺术家,都或多或少地会在他们的作品中思考中国艺术与西方文化之间的关系,以及作为一名中国艺术家意味着什么。即使是杨福东的作品中,也还依稀保有与中国传统文化之间的关联,比如对山水风景的运用,以及作品中所反映的中国身份,无论是虚构的还是现实的。这样的考虑在这一代艺术家中消失了,例如程然,你会认为他是一位国际化的艺术家,他不会根据是否与西方相反或相关去定义自己的身份。当然他的作品里有一些西方电影的元素,不过这些和那些比如说香港的警匪片和中国文学的元素一起平等地供他挑选,你几乎无法发现他作品里这些元素的来源,是来自中国还是来自幻想之地。他在纽约的新作中,一些演员来自纽约,但讲着中文,就像是科幻电影里面的外星人一样,有很强的神秘感。
▲ 程然《狂人日记》(Diary of a Madman)静帧,2016年
Q:之后还会继续邀请中国艺术家来纽约驻留吗?
A:我们还没有和K11艺术基金会就这方面进行进一步的讨论。我们现在正在与K11艺术基金会合作计划一个于2017年3月在上海开展的关于艺术和科技的展览,策展人就是新美术馆的策展人劳伦·康奈尔(Lauren Cornel)。我们很高兴此次合作除了能让我们了解并在纽约展示中国当代艺术之外,还能让我们把国际当代艺术带到中国。我喜欢K11艺术基金会的一点是他们希望能够带来改变,而且是以一种非常具体的方式——选择艺术家,并把他们带来纽约。另外一点是,相比于为自己的机构带来声誉,K11艺术基金会更乐于支持艺术家,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更为当代的方式。
《艺术新闻》专访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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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你在之前的采访中提到你感兴趣的是一种生活状态,那么这次的“狂人日记”是想表达在纽约的生活状态吗?
A:这是我第一次来美国,也是第一次来纽约。我想表达的不是人的状态,也不是生活的状态,而是对纽约的第一印象。我希望像做切片一样,把很多别人会忽略的事物展示出来。比如纽约的空调,是窗机,记忆中中国也有过,但九十年代末之后就几乎完全被淘汰了,但在这边随处可见,这并不是科技的问题,而是城市的态度。我每天睡觉的时候都对着一个空调,印象深刻。比如垃圾袋,每天傍晚被扔在那里,每天清晨被收走,代表了城市的变化,像城市的血液,是一座城市还活着的标志,建筑可以一百年不变,但垃圾袋总是新鲜的。
▲ 程然《狂人日记》(Diary of a Madman(The Bridge))静帧,高清影像,立体声,4分25秒,2016年
我也拍了很多人,有的是很专业的演员,有的是朋友,这些人中有印第安人,有老人、有黑人、情侣,也有一些纽约标志性的事物,并没有特别选择,只是每个人都代表故事的一个侧面。这次的作品可能更多的是关于异乡,在别处,借物言志的方式。“狂人”是一只鸽子;是一个女孩;是一个老人;是垃圾袋;一枚生蚝;也是我自己。以前看过一部电影叫《纽约提喻法》,也是我感兴趣的。
▲ 程然《狂人日记》(Diary of a Madman)静帧,2016年
Q:你的作品中似乎比较少见一些直接反映社会的东西。
A:社会是什么?我不知道。每个人对社会都有自己的看法,直接去表现社会是纪录片作者的工作,作为艺术家我有自己的工作,我的工作是去做相反的东西,不是为了事实,而是为了问题。没有答案的问题看似无关紧要,但其实并不是。
Q:你提到你有想法就会立刻抓住,所以你的工作方式是否是当天某个瞬间有了想法然后就立刻去拍?
A:其实在与美术馆第一次开会就已经和策展人基本确定了展示的可能性和方向。在驻留的第一个月我去了各种地方玩了一个月,曼哈顿,布鲁克林,昆斯,长岛,和更远的郊外,总共选了20多个场景,也同时在物色不同的演员,其中一场戏两天内有140多人报名。过了一个月之后我就决定开始拍了。我先是把想拍的场景标出来,喜欢的演员标出来。每天在拍摄的路上写剧本和台词,非常即兴。
▲ 程然《狂人日记》(Diary of a Madman(The Wreck))静帧,高清影像,立体声,3分45秒,2016年
录像涉及曼哈顿和著名景点的非常少,更多的是围绕城市周围的探索,很多场地都是非法进入拍摄的。一些关于纽约的过去和记忆的东西,比如视频里的沉船在70年代被扔在那里就再也没有被动过,比如长岛大量废弃的精神病院,比如曾是十九世纪战马战死的沙滩,比如一座山洞之所以存在是因为石头被挖出来被作为布鲁克林大桥的地基。我希望借用这些远离纽约,和城市市中心的东西,一起构成这个关于纽约的故事。
▲ 程然《奇迹寻踪》静帧,宽屏高清影像,5.1环绕立体声,468分钟,图片版权:艺术家本人、K11 Art Foundation、Erlenmeyer Foundation、Galerie Urs Meile, Beijing-Lucerne
Q:此次你还创作了一件声音的作品,为什么会选择做这样一件作品?
A:在和美术馆讨论的时候,我们最终达成的共识是用很多录像去呈现这件作品,但如何展示如此多的录像就变成了一个问题——在同一个空间内,所有的录像会相互干扰。最后,我让所有录像都只包含简单的言语,这样混在一起效果会比较好。与此同时,我还需要一件声音作品,需要一个整体的声音去带动房间里的气氛,给作品带来一种现场感。
▲ 由大提琴、萨克斯、小号和鼓组成的四人乐队 While We Still Have Bodies,图片来源:youtube
我在这边看了一些演出,其中有一个地下的团体叫 While We Still Have Bodies ,这是一支四人乐队,由大提琴、萨克斯、小号和鼓构成,类似新浪潮、激浪派这样的东西,我非常喜欢。于是我就选择和他们合作,制作了在工作室录制的唯一一件作品。他们的音乐没有旋律,完全以物件,身体和乐器的实验即兴,但我非常喜欢这样的音乐——通过12个音响造出一种迷幻的气氛,我也喜欢他们乐队的名字。其实录像的展示方式比较简单,而我希望越简单越好,不希望做太复杂的东西,以观看为主,而不是沉浸式的。以一种“开放工作室”(open studio)的方式来进行展示。(撰文、采访/潘雨希)
纽约新美术馆 | 展至2017年1月15日
*除特殊注明外,本文图片来自艺术家本人及新美术馆(New Museu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