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华,《过去的原野》,2024年,在”金属游历”展览现场,北京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2025年,图片致谢️ © CHANEL © 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

杨佳馨,《对话之后》 ,在”金属游历”展览现场,北京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2025年,图片致谢© CHANEL © 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
撰文朱芮菡
编辑 杨曜
集美·阿尔勒“影像策展人奖”第四届获奖策展小组林以宁和杨佳馨的展览项目“金属游历”近期正在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北京)展出。该奖项由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与香奈儿于2021年共同创立,旨在扶持具有潜力的中国青年策展人和研究者,助力其在影像艺术领域的成长与发展。林以宁和杨佳馨凭借其方案“金属游历”在评审团的三轮评选中脱颖而出,于2024年度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以入围方案在群展中呈现,并获得第四届集美·阿尔勒“影像策展人奖”。“金属游历”通过艺术家刘清华与杨佳馨的作品,重新梳理与诠释档案,以记录性姿态(documentary gesture)呈现他者视角下患者康复的过程,以及患者自身从伤病走向痊愈的旅程。
相比于《伊利亚特》中战将为不朽荣耀征战沙场的豪迈悲壮,荷马史诗的另一半《奥德赛》更像是这种经典英雄叙事的“月之暗面”,它讲述的是一个兼具智慧与人类弱点的非典型英雄奥德修斯在战后漂泊十年,历尽千险才得以归家的故事。如展览项目“金属游历”的英文名称Metal Odyssey所示,这一项目同样与奥德赛式的艰难旅程有关。通过展示艺术家刘清华与杨佳馨运用病历、日记、音频及影像等多种媒介创作的作品,展览呈现了对于个体家庭中成员罹患伤病或照护伤病家属这一往往隐于公共视野之下的经验的梳理与诠释,并从中延展出对更深层意义上的生命历程及其相伴记忆的思考。
杨佳馨,《豆蔻—游湖日记》,2025年,在”金属游历”展览现场,北京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2025年,图片致谢 © CHANEL © 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
杨佳馨,《08773545》,2025年,在”金属游历”展览现场,北京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2025年,图片致谢 © CHANEL© 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
转过字迹布满划痕的主题墙面,没有过多分隔空间和装饰性展陈的展厅两边,沿墙分立着刘清华与杨佳馨的各三组作品,从入口处一路延伸到视线的尽头。左侧以刘清华闪耀着金属色泽的单色影像作品为主,右侧则在透射出手机荧幕微光的黑色匣子、满铺整墙的病历间穿插着杨佳馨彩色的个人与家庭照片——乍看之下这里兼具医院诊室的冷感与居家环境的暖意,像是两个空间被拼插到了一处。
不同于在时下各大策展人奖项获选方案中,常见的对5-12位/组这一数量规模艺术家阵容的“偏爱”与展陈方式的费尽巧思——为展览带来丰富性的同时也存在流于惯性和分散注意的危险[1],“金属游历”选择在竞争性赛事环境中仅呈现2位艺术家的作品并配以简洁克制的展陈形式,不失为一种勇敢和对策展议题及参展艺术家的真诚用心,而这也是走入两位艺术家日志般创作的恰切方式。
杨佳馨,《对话之后》 ,2025年,在”金属游历”展览现场,北京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2025年,图片致谢 © CHANEL © 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
退回至展览入口,一张泛黄的数码冲印照片令观者陷入一段属于上世纪90年代末的私人回忆。画面中,一对情侣甜蜜拥坐于秀丽风景中,这是同为本次展览策展人、艺术家的杨佳馨的父母在年轻时的恋爱留影。然而不过13年后,育有两子的他们宣告离婚。声音装置《对话之后》(2025)、家庭相册《豆蔻—游湖日记》(2025)和空间装置《08773545》(2025),三件作品连成一线,如同对一段记忆的三重复写(re-covery)。从中我们了解到这一家庭的聚与散、杨佳馨3岁至23岁间因意外事件经历五次大型手术的伤病史,也看到疾患吊诡地反复降临在她同样的两个身体部位(腹腔和锁骨),似落入了《魔卡少女樱》里“环牌”(THE LOOP)[2]的圈套般绝望。
意外的是,对于这刻骨成长经历的讲述几乎全部来自他者之口:母亲、医院、幼稚园老师、家庭相册……杨佳馨像是自身回忆的局外人,四处搜寻别处的证言填补空白。她在《对话之后》中依照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追问母亲她的病时经过,语气中有好奇、惊讶、茫然,也有隐约的退却。由于年龄幼小与身体自我保护机制的原因,3岁时接连发生的横结肠穿孔与肠粘黏对杨佳馨来说是“我所不知道的关于自己的世界”,而与之相对的,是母亲几度从平静讲到声音颤抖的情难自抑。
杨佳馨,《08773545》,2025年,在”金属游历”展览现场,北京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2025年,图片致谢 © CHANEL © 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
在拥有记忆的照护者和早已将事件遗忘的患病者之间,谁才是那个更受伤的人?伤痛究竟来自记忆还是来自经历?那些本应属于女儿的记忆却被存于另一个“母体”——母亲的身体,这似乎证言着母与子、伤病者与照护者之间的亲密连结:爱使她们共享了部分身体以及相伴而来的疼痛。
于是,当成年后杨佳馨因车祸致锁骨骨折,母亲担当其照护者的情节再度上演,她决定扭转这爱的单向关系,通过创作将对创伤的回溯转化为疗愈的契机。一面清扫出生理伤口之外未被看到的伤痛,一面寻找与伤痛共处之道,并使其成为可供公众参与的框架。
在以杨佳馨自身病历号码命名的作品《08773545》中,伤病经历被以母女二人的重影身份重述:她将母亲的照护日志、自己写给母亲的信、手术与复健感受记录复写于病历之上,并有意将露骨的伤情照片藏于表层病历之下。故而观者翻动病历的过程,近似于母女二人回顾这段“不可直视之经历”的过程:不确定自己不经意间的举动将触碰到什么,但也在这惧怕之间不断确证了彼此间亲密的爱。女儿因“缺席”母亲的记忆而愧疚“辩白”她口中的自己“有可能不是我”时是这样的心境,母亲回想起因揭开3岁女儿肚皮上的美容胶看到触目伤疤时亦然。层层累叠的文本在此补足、召唤并转化了未曾或根本无法被视觉化记录的影像——无论是社会与文化中的无形枷锁,还是被长期藏于心底的“内在影像”,逐渐拼凑出一个爱与伤痛交织的完整网络,使双向的疗愈成为可能。
刘清华,《视点融叠》,2025年,在”金属游历”展览现场,北京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2025年,图片致谢 © CHANEL© 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
展厅的另一边,艺术家刘清华的作品同样从她与生病父亲间的“盲场”(Blind Field)出发,探讨了视觉机制的有限性,以及随照护者与被照护者身份互换而来的“久违的亲密和重叠”。相比于杨佳馨的作品,伤病在刘清华的镜头下更为轻逸,她以散文诗式的语言或彻底的沉默,将有关人类自身局限性的无奈转化为一种纯真与思辨并存的美学体验。
在双频录像装置《视点融叠》(2025)中,刘清华通过左右两个并行的画面将她与罹患白内障眼疾的父亲的视角汇于一处。左面讲述从她陪伴父亲发现疾病到手术、康复的一系列事件经过,右面借用纱布包裹摄影镜头模拟父亲模糊的视力,再现他于每日行经路线中重复看见的风景。绵延8分多钟的银灰色调的时间里,一侧有“声”,一侧无声,轻微歪斜的失重感,仿佛复现了父女二人以单眼代替双眼相伴而行时的身心感知。
刘清华,《视点融叠》,2025年,双频道数码录像(彩色、有声),图片致谢艺术家© 刘清华© 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
刘清华,《过去的原野》,2024年,在”金属游历”展览现场,北京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2025年,图片致谢 CHANEL
如果说“无法看见”在杨佳馨那里是一种必须倾尽所有可能一轮轮厘清的问题,即便其结果如西西弗推石上山一样总是差一步抵达终点,毕竟“身体可能是唯一无法用答案去消灭的问题”[3],但这是她从伤痛中解脱的必行之路;那么在刘清华这里,“无法看见”则是世界的本原真相和真正“看见”的起点,如其在《视点融叠》的结尾处所言:“当万物唯心造,所有现象都是心的对象”,信息的缺失应允了想象的涌入和另种连接的发生。
当刘清华将自己与家人身体局部的特写照片排列于一处,皮肤的细纹跨越了时间与身体的界限,似波纹,如闪电,在相互辉映间组成《过去的原野》(2024)。此时无所谓从中辨清具体的个人,只需感受其中有关共感和共在的指向。这种指向以及视觉与镜头的欺骗性,也被以语言层面的巧合在录像装置《你的太阳像颗星》(2025)中进一步推演。刘清华从人无法直视太阳这一事实出发,犀利点明“我们只是借了一面镜子看见梅杜莎的眼睛”。录像中,她用一支与古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同名的70年代苏联制老镜头Helios 44,拍摄下不同地点的太阳,由于镜头光圈叶片对光线形成的折射作用,太阳变成了星芒一般的形状,而它也确实“本来就是一颗星”。与镜头和眼睛的“发现”相对的,是就连科学家也至今无法看见、仅能依靠声波轨迹猜测太阳内部运动的讽刺现实。
“金属游历”展览现场,北京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2025年,图片致谢© CHANEL © 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
“我”是否仅存在于自己的身体界限之内,或自身可见的世界之内?在《论生病》一文中,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将疾病比作吐露健康所掩饰真相的告解室。疾病以一种极为残酷却无法逃避的方式,让我们意识到自身的脆弱、局限,以及依赖他者的需要。与此同时,“自身”也不是一个孤立于世界的主体,而是一个交流的、主体与客体相融合的场所[4]。展厅中央的“共创书写”区,陌生的观众在此留下各自私人经验中的“金属游历”,持续扩充、拉扯着两位艺术家营造的叙事空间。其中一位留名为“Leah”的观众在有关如何真正理解他人的反思中写下:“要进入对方,不仅仅是看到对方”。
展览开幕这天正值清明节前日,随着太阳西沉,烧纸的伤感气味开始混入暮春时节的空气。在作品《08773545》的末尾处,杨佳馨在两张病历上分别复写下“可能我们也都离死亡靠近了一些”的话语,和母亲曾在医院使用的陪伴证的照片。我想起认为“我们是由星辰构成”的玛吉·尼尔森(Maggie Nelson)也曾在其著作中引用梭罗的一句反问:“我为什么要觉得孤单?我们的星球不是在银河系吗?”[5]或许如果我们能够放弃对“自身”的执迷,那么生命这场无法避免的向死之行,也将同时是一场归家之旅。
[1] 关于装饰性展陈巧思可能对策展产生的双面影响,笔者认为作者彭忆欧在文章《框与框中之物:谈“青策计划”展览“小节线内的抽屉”》(2024年7月25日登载于“Ocula艺术之眼”微信公众号)中对“矫饰意味强烈的策展风格”的总结与分析对本文撰写有所帮助。
[2] “环牌”(THE LOOP)是出自日本漫画《魔卡少女樱》第一季第21话《漫长的马拉松》中的一张库洛牌,灵感来自莫比乌斯环,拥有改变时空的魔力。在这一话故事中,“环牌”将不同空间的街道首尾相连在了一起,将参加马拉松大会的小樱和同学们困在一个没有入口也没有出口、无限循环的时空里。
[3] 语出越南裔美国诗人王鸥行(Ocean Vuong,1988-)。
[4] 乔治·巴塔耶,《内在经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
[5] 玛吉·尼尔森,《蓝》,北京联合出版社,2022。
正在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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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属游历
2024集美·阿尔勒”影像策展人奖”获奖展览
北京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
展至2025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