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艺见|常羽辰:用时间结网,用语言刺绣 By 淡豹
Nov 25, 2024
撰文 淡豹 编辑 胡炘融
常羽辰,《珊瑚辞典(他还年轻)》,珊瑚骸骨,尺寸不一,2019年
2015年我认识常羽辰,是在芝加哥,她曾读书的城市,在那里她做艺术书、开始用英文读阿多诺。我们一起在酒吧里一起坐了一会儿(白天!)。后来我知道,那是常羽辰的创作生涯中相对远离语言,尤其是理论语言对生活的阐释,而相对靠近以动作和实物去表达的一段时间。用她自己的话说,那个阶段,她“在劳动分工的边缘散步”。如何经过时间?我以为她那时是以现象学的方式,在身体对距离的触摸中、在物/事的创造中、在对语言的悬置中,去丈量、体会、渡过时间。这些过程,都是一种声音不大,持续有力的且游且行,带着疑问和思虑。在那几年,我遇到对鸟儿的分类名词时——猛禽、鸣禽、攀禽、陆禽、游禽、涉禽,会想起羽辰。她像涉禽,原本能够游泳或者飞翔,那么自由,但先涉水而过,正在体会。
常羽辰,《蜉蝣》,丝上手工刺绣,90 × 50 cm,2016年
2016年她创造出“使用价值”项目。一点没错,一个戴着“流通”“交换”“商业”面貌的艺术项目;我一遍遍读这句话,“在常羽辰所创造的工作语境中,劳动、价值及其关系都被重新评估和考量”。人类学家曾毓坤说,艺术是一种劳动生产过程,也是一种礼物馈赠过程。她在作为制度运行的艺术界之外,自己为艺术活动定价,当人看到价格时,这个项目直接提醒人重新考虑价值,也(必须!)想起关系的意义,意识到关系的不可定价。
在这时,她的理论语言和理论思考是作品的条件,但她不大去说它。说完这段关于流通和价值的考虑后——它们像作品的定语——她就开始做了。表面上看,她像素描一样编造针脚,但针脚其实是三维的,不扎透就无法产生语言。她特意只用针脚去说话,只用组织和排列去说。我觉得其中有悲哀的意味。人和人的关系,不就像针脚的排布吗,我们处理的是顺序,关系是顺序。难道我们能创造出什么新的来吗?新的造物将进入通行的交换逻辑,而我们,用手,为其隔绝出一个小小的“语境”,在里面不懈劳作、不懈提醒“另一个宇宙”(a universise otherwise)的存在,那是逻辑上存在的可能性。
常羽辰,《使用价值(长方形)》,手工刺绣及缝制的挎包及收据,16 x 22 cm,2016年
在这时,她使用手,也看到手的神秘动态。手是身体的浓缩。它经常代替我们想。手是意义,在它没有做什么、没有做出什么时,也是。一只正在活动的手是“使用价值”项目的标志,它在告诉我们自发性(spontaneity)的力量。
常羽辰,《使用价值(用)》,手工刺绣及缝制的背包,32 x 40 cm,2016年
常羽辰,《手》,铜版干刻,50 x 68 cm (纸),30.5 x 30.5 cm (版),版数:10,2017年
2015-18年的阶段中,羽辰也做了大量的版画。她表示,“版画也是一种排线,抗拒文本和阐释,沉迷在手艺的深处。”——难道没有在某一刻,你曾觉得自己的手又像自己的一部分,又像灵魂的落实,又像手臂的延长物,又像独立于自己、甚至有时能自动运行的另一个生命?到如今,手机这种假肢般的存在,以及手在手机上那种无意识的习惯性滑动,更进一步地让我们意识到了我们的身体性。
而在今天的羽辰看来,“使用价值”中双手孜孜不倦地投入,更像是“一种流逝时间的证据,或者一种执迷不悟的重复的劳作”。
“常羽辰:美丽的画展”,Salt Project,2017年
左:常羽辰,《眉》,铜版蚀刻与干刻,37 x 37 cm(纸),30.5 x 30.5 cm(版),2015年 右:常羽辰,《盆栽》,铜版蚀刻、飞尘与干刻,62 x 80 cm(纸),50 x 65 cm(版), 2015年
常羽辰在马来西亚金之岛的驻地,摄影:范西,2019年
2019年羽辰落脚在马来西亚的金之岛。打渔是一种地方性的劳动,艺术家收集珊瑚、描摹复刻它们,这种重复的劳作在字面意义上是“刻意”的,镌刻下珊瑚的纹理。它与当地形态的重复劳作相逢,后者嵌入在生计传统、物候天气、潮汐进退、自然物种变幻、交换的莫测、渔网孔洞的物质形态与渔船颠簸的日常冲锋之中。这些是什么呢?是人必须作的妥协,妥协中生长出生活。羽辰看着这些勇猛的妥协,开始描画珊瑚多孔的物质性,坚固、有风霜。
思虑中长出更多思辨。在此之前,羽辰已经开始写日记和笔记。那不是制造等待解读的文本——她自己不大看——而是找到一种在英文的日常工作语言中摆布中文的方式。她教书更多了,把白天的生活在夜晚以日记的形式翻译成中文,在驻地项目、参加会议、展览后写笔记,记载梦。这些文本之所以能成为艺术家作品,是因为在书写的过程中已经带着艺术家的自觉寻找语言,有了编辑和整理。羽辰从人类学家蒂姆·英戈尔德(Tim Ingold)的作品中得到启发,相信书写和刺绣都是通过连贯的动作,产生不连贯的痕迹。
常羽辰在马来西亚金之岛驻地期间的笔记本,2019年
常羽辰在马来西亚金之岛驻地期间的笔记本,2019年
“我开始积极地搜罗语言,使用语言,每个礼拜都要为下个礼拜要说的‘新话’去作准备,进入了一种有节奏感的备战状态。几乎像是开始健身,像做有氧那样的使用语言。”
——常羽辰
2021年羽辰在法国参加会议,策展人邀她做书。她扫描自己的笔记成书时意识到,这本书本身已经并不是关于参会人说过什么,而是自己听到了什么,以及决定记录、呈现什么。一位朋友告诉她,难道不是这样吗,笔记也是一种正文,苏格拉底的句子也是以“记录”而不是演讲稿、手稿的形式传下来的。笔记不是转译展览/会议等事实、事件的次要或衍生性文本,日记也不是等待转换成正规作品的准备性文本。
常羽辰,《Notes from a Symposium》(会议纪要),11 x 30 cm,版数:100,2023年
“笔记是一种拾人牙慧的方式,把别人说的话揣进自己的口袋里。”
——常羽辰
这种把已经看似自然存在的事物与事件,作以编写,重(chong)写、也重(zhong)创这个世界的方式,在金之岛后的日子里逐渐变成《珊瑚辞典》。
一本马来语-英语-汉语辞典>
锁定其中的词语和范例句子>
带有类似气氛的珊瑚作为词语对应物>
以珊瑚的关系仿效语法并造句>
创造用珊瑚表达涵义的世界。
Kamus Sari 统一标准马来语词典(第四版),1973/2018年
常羽辰,《珊瑚辞典(学问好像是我们生活中的明灯。)》,纸上素描,35.6 x 43.2 cm,2024年
以语词表达,是将世界平面化的过程,而以珊瑚翻译语词,是给这个平滑的、二维的语言世界加上孔洞。孔洞多么神秘,又能给出多少关于可能性和空间的承诺?那空间不是词语意义上的阐释性空间,而是实打实的,小贝壳和虫能躲藏的地方,是洁白中的泥泞所在,是海水冲刷停留之处,它记录历史,许可变化,容忍生命。
狡兔三窟。羽辰引用艺术家陈佩之(Paul Chan)在行为讲座 “奥德修斯作为艺术家 ”中对“狡黠”(cunning)一词的去污名化来形容这种多孔洞的策略,一种资源匮乏时的智慧。
常羽辰,《珊瑚辞典(词)》,纸上素描,60 x 90 cm,2021-22年
有一天我看到贵州瓮安发掘出世界最早的原始动物实体化石的消息。那是海绵,很小但有着完整的水沟系统。我想起羽辰的珊瑚。多孔的状态(porous)说明什么呢,一种斗争,创造出逃匿的空间,在里面自由地说话。
有一天在儿童游乐场看到小孩用的回音壁,一个孩子在这边的洞说话,声波冲击那边的孩子,咯咯笑起来,沟通发生了,我想起羽辰的珊瑚。
有一天看到隐士在逃遁后写诗,诗歌撞在山壁上,又反射回人间,我想起羽辰的珊瑚。
常羽辰,《珊瑚辞典(我们在雨季照常读书。)》,纸上素描,35.6 x 43.2 cm,2021年
这个项目仍在继续,我不愿称它已完成的部分为海面上的冰山,那有点太冷。它就像海洋的一部分,随浪起伏,每一桶海水都真真确确是一部分海。海水只能是随机的,它时刻流动,不可区隔。正像珊瑚与词语的对应高度说明着语言系统内在的、含有暴力的随机性一样——1为什么念成1,又写成1?这是一种命定——海水于海的关系说明着人在生活中的那种随机性。
羽辰在金之岛的海滩上收集到的珊瑚,和她在马来西亚书店里收集到的辞典,都是拾得物(found objects)。“珍”这个字,作为名词有宝物的意思,作为动词有爱惜的意思,在“远方莫不致其珍”中,珍与致同在,是奉送礼物的意思,对一项物事的珍惜、认可为宝物,会激发给予的行为。珍生成关系。
如果没有羽辰的创造,她的母亲晋美的绘画作品可能也会是一种沉积物,成叠放在家中,生活不留恋地向前去。而羽辰认为它们应当变成书,被看到。
自接触到晋美的抽象画的2016年以来,她鼓励、记录、并编辑着晋美的创作,在2024年做出了艺术书《晋美》。产出的不仅是书,还有对于什么是艺术家的界定,以及新的女性之间的关系。这种缓慢、坚决、充满相信、直觉、创造性(一个人的出版社!)、将自己的时间与人生编织进去的方式,我觉得是一种高度女性主义的方式。羽辰把自己变成了金之岛的渔网一般,打捞那些若不如此便会丢失之物,以“珍”的方式,对待着也创造出珍宝。
曾听一位朋友说,待女儿如珍如宝——而且她是站在女儿的角度说自己的父母是如何待自己的。这种笃定背后一年年、一刻刻的珍惜和信任让当时的我震惊。待晋美的创造,羽辰如珍如宝。
《晋美》,常羽辰(编),15 x 21.5 x 3 cm,2024年,由华宇青年奖提供项目支持
《晋美》,常羽辰(编),15 x 21.5 x 3 cm,2024年,由华宇青年奖提供项目支持
偶然变得笃定,偶遇变成珍藏,羽辰用自己的语言去翻译事物的价值,用艺术活动去宣告,创生新的世界。认识羽辰快十年了,我们彼此的生活都有了很大的变化,我深爱着她,我但愿自己能有格雷伯说的那种知识等价物的相互馈赠来面对感情,在the public与the published之外继续像十年前那样在pub里见面。她在语言之间建亭子,有立柱,能够挡雨,又是开放的。她不需要凿穿这个地球,剥夺土壤,而建立地基。在语言和空间之间她也排布她的针脚。
《珊瑚辞典 · 卷一:2019-2022》新书发布会表演,艺术家空间(Artists Space),纽约,2023年 摄影:Lane Lang
你用什么语言做梦?你用什么语言数数?在《〈巴别塔之后〉之后》中羽辰写道,在纽约生活的她,看到小狗或者很小的东西时,会开始说中文。就像一种对婴儿的语言,召唤出身体对亲密、可爱、温柔之物的记忆。如今在纽约时,她会花很多时间听中文播客,尤其在睡前,在亲密的、且离身处的现实和工具性语言较远的世界得到慰藉和休息。我明白这样的感觉,我时常觉得自己的什么语言都是不够的,都是一种方言的一部分,尤其当三岁小男孩讲述恐龙类别时使用的词语已经超出我的对话能力。而在中文环境里,她有时会听一些英文播客。在想稍微离开一会儿现实时,她会逃避到另一种语言里,像钻进珊瑚的孔洞。
2018-19年那个阶段,随着对具象诗(concrete poetry)、使用语言做声音艺术的兴趣,她开始破除一种对语言的迷思。说话本身就可以是一种质感,像一种雕塑一般有自己的形状和趋势。艺术家怀疑语言,但“说话”不仅是一种行动,还是一种对新的实体、新的质感的创造。说着话的艺术,与不说话的作品,是两种东西。表演成为羽辰作品的一种新延伸和面向。这些作品不呼唤纯净,要求着杂糅,让人重新考虑训导、说教、阐释等所有这些与“说”相关的概念的意义。
“珊瑚辞典(60句)”表演性导览,北京公社,2024年
“珊瑚辞典(60句)”表演性导览,北京公社,2024年
训导是张开的嘴,意义顺流而下吗?
说教是在说的同时,一定完成了某种导引吗?
阐释是关上门,同时留出两条缝隙吗?
“也许艺术就是一种alternative school,艺术家就是一些疯狂的老师。”
——常羽辰
常羽辰的《珊瑚辞典(捕获)》在群展“浮声切响”中,天目里美术馆,杭州,2024年
在展览上,羽辰逐渐发展出了一套陪伴自己语言的语言。每一个珊瑚都可能有长则几句,短则几个词的说明性文本(script)。手的动作、什么时候做眼神接触、何时引入其他物质性的材料,例如明信片或照片,都逐渐变成完整的编舞。
在北京公社刚刚过去的羽辰个人展览《珊瑚辞典(60句)》中,羽辰作了表演性导览。在新的语言,新的表演,“新话”之中,画廊空间像学校也像博物馆和图书馆,像珊瑚的监狱也像珊瑚的新生,如同不可能有止境的大海。
*若无特殊标注,本文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在张移北以艺术之名构建的世界中等待着我们的可能是知识的荒野、意义的沙漠以及概念的黑洞。但凡我们想要凭借着抽象概括的知识、意义、概念等认知工具去理解她的作品或者展览,可能都将无功而返。我们也不要妄图通过向张移北询问作品的意义、想法来获得满意的答案。因为她早就已经准备好了答案,那就是“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如果我们还想问她,为什么要选择这些材料?为什么要这么组合?为什么……?她的回答将会是“随机、凭感觉、无意识或潜意识里流出来的”。到头来,执着地要找到一个确切合理答案的我们就只能瞠目结舌、无可奈何。或者,心有不甘的我们会报复性地暗自腹诽,“这难道不就是在乱做吗?”这样的话,我们就成功地从她的艺术世界中彻底地将自己放逐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