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岱静:Mute”,展览现场,慕尼黑艺术之家,2022-2024年。图片由艺术家惠允
2024年第12届德国国家美术馆奖(Preis der Nationalgalerie)首次同时颁发给四位活跃在柏林的艺术家,其中,潘岱静为首次获得此奖的中国艺术家。同年间,她于慕尼黑艺术之家(Haus der Kunst)举办个展“Mute”,新作《After Fugue》目前正在汉堡火车站当代艺术博物馆(Hamburger Bahnhof-Museum für Gegenwart-Berlin)国家美术馆奖联合展览中展出。本月,香港M+视觉文化博物馆宣布潘岱静入围第三届希克奖(Sigg Prize),将于2025年9月在M+“希克奖2025”展览中展出其作品。
潘岱静,摄影/Dzhovani
如诗人诺埃尔·阿诺(Noël Arnaud)所说,“我是我所处的空间(I am the space where I am),”[1] 潘岱静的所在也参与塑造了空间。建筑不仅可被视作人类躯体的外化,也可以被看作是心灵对身体空间的投射。心灵的体验被转化为身体与建筑为一体的感官震荡。这种体验可以用建筑现象学派学者尤哈尼·帕拉斯玛(Juhani Pallasmaa)所提出的建筑“氛围”(atmosphere)[2] 来尝试理解。存在于人类潜意识,氛围包含了人类在能够运用理性思维理解事物前,身处空间中所有境况的感官体验,包括气候、味道、声景等等。某种程度上,就如潘岱静所欣赏的作家残雪,她们所建构的作品是一种氤氲缭绕的“氛围”,激起人们早已积累在体内的具身图像。
唤醒静物:空间之内通向身体内部
“潘岱静:Mute”,展览现场,慕尼黑艺术之家,2022-2024年。图片由艺术家惠允
“潘岱静:Mute”,展览现场,慕尼黑艺术之家,2022-2024年。图片由艺术家惠允
潘岱静希望当她带来对当今人们所处的极端环境与苦难的警醒时,也能同时给观众带来希望与韧性[5]。在接受《艺术新闻》专访时,潘岱静说道,在我们现在这个时代,人需要勇气去面对一种不舒适或者痛苦,现在人们日常接收了过多的信息,需要通过麻木自己进行自我保护。这也是当代哲学家韩炳哲所观察的当代生活:人们活在同质化的地狱,却躲避能使自我成长的否定性。“只有在彻底的分裂中找到自己,心灵才能获得其真相。只有裂隙和痛苦的否定性才能使心灵保持生命力。”[6] 在潘岱静的作品中,撕裂理性的力量偶然会露出这种微妙的裂缝。
“潘岱静:Mute”,展览现场,慕尼黑艺术之家,2022-2024年。图片由艺术家惠允
当人沉浸在情绪之中,一个瞬间,表演者陆续向着光逃逸,观众紧跟其后。观众的身体随即遭遇赤裸的射灯,冰冷的空气与入夜的天。最终,观众抵达户外。在建筑空间外部,艺术家放置了多盏大型射灯,仿造无法醒来的梦境般的刺眼光芒。表演并没有设置明确的结束,艺术家通过一系列真实的身体感知,把人从梦境中无言地引回现实——但氛围说话了,所有人读懂了沉默。这是潘岱静独特的艺术语言。她的词汇散落地飘浮在空中,只等着观众呼吸进身体后呼出,便成了每个人的话语。
无限:迷宫与时间材料
“潘岱静:After Fugue”,展览现场,汉堡火车站当代艺术博物馆,2018-2024年。图片由艺术家惠允
类似地,在形容2023年奥地利格拉茨当代艺术协会(Grazer Kunstverein)的展览“Until Due Time Everything is Else”的同名艺术家书时,潘岱静提到,这本书是五轨影像《Grief Lessons》的第六轨影像,也是影像的残留物,“当人翻书时,里面的图像就成了模拟影像……拍摄时的身体经验和翻书的身体经验是很雷同的,”她说。翻书这一动作,不仅将二维转变为空间,且涉及翻书当下的光线、时间、味道和触觉。她看待不同的媒介似乎都天然地携带着对“氛围”的偏执。
“潘岱静:Dry Score”,展览现场,奥地利格拉茨当代艺术协会,2021-2023年。图片由艺术家惠允
“潘岱静:Tissues”,表演现场,泰特现代美术馆,伦敦,2019年。图片由艺术家惠允
心在之处即为家
她很早就对人与空间之间的比例差距有意识并感到好奇。她认为身体虽然渺小,但并不能束缚住身体与空间的融合。人对体外世界规模的感知是多变的。当人身处房间,人在心理上会认为世界在肢体可控的范围内;但当人处于森林或是层高极高的建筑之中,人心理所投射的自我则相对渺小。潘岱静生活在自然与现代化高楼共存的贵阳所意识到的,是人那可以被无限放大或缩小的心理空间。山林没有屋顶,人类的身体暴露在自然中,没有庇护所的保护,此时人的安全感来自于心理空间的建立。而人身处在建筑空间内,尤其是体量宏大的美术馆,人的体量与其相比而产生的渺小感,既像在宇宙之下的空灵,亦像回到母胎被子宫所包裹的安全。“人类构造空间的主要好处是,它为做白日梦提供庇护,保护做梦的人,让人可以安心做梦……空间是人类思想、记忆和梦最强大的整合力量之一。”[10] 潘岱静对世界的认知打破了这种人造的安全感,把人暴露在心灵的荒野,是危险且勇敢的尝试。她从不畏惧自己的空间实验失败与否,因为每一场展览获得的珍贵反馈都可以是她创作的养分,喂养心灵中更庞大的巨兽。
“潘岱静:Echo, Moss and Spill”展览现场,大馆当代美术馆,香港,2021-2022年。图片来自大馆
非艺术“科班”出身的潘岱静拥有某种自由,“我不在市场里面,所以我觉得这是我的自由。”她对“获得认可”的认知也与艺术系统里的规则并不一致,“我更感动的是莫名其妙的人给我发一封邮件,一个陌生人和我说,他/她正在度过人生中的艰难阶段,听到了我的音乐,看到了我的作品。这对我来说是认可。”作为独立艺术家,潘岱静没有画廊代理、赞助人、工作室,但她说,“我什么都没有,就是自己。”然而,对于现在的潘岱静来说,她并不觉得这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就这么做吧,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如果这座桥不直,就游过去吧。”
参考文献:
[1] Gaston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Boston: Beacon Press, 1969), p.137.
[2] Juhani Pallasmaa, “Space, Place, and Atmosphere: Peripheral Perception in Existential Experience”, in Architectural Atmospheres On the Experience and Politics of Architecture (Berlin: Birkhäuser, 2014),p.27.
[3] Juhani Pallasmaa, The Architecture of Image: Existential Space in Cinema (Helsinki: Rakennustieto, 2001),p.13.
[4] Juhani Pallasmaa, The Architecture of Image: Existential Space in Cinema (Helsinki: Rakennustieto, 2001),p.21.
[5] Sarah Johanna Theurer(ed), Pan Daijing (Leipzig: Spector Books, 2024), p.161.
[6] 韩炳哲,《他者的消失》,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第115页。
[7] 原文语境来自于:“在这种模件化的生产方式下,创意就又一次成了问题。组合与变化变得尤为重要。在这里,中国的文化技术与大自然有着相同的属性:‘中国的艺术家们……从来没有忽视一个事实,即大量地产出作品也是创造力的体现。他们相信,就像在自然界里一样,万物中总有一些事物,是可以从中产生变化的。’”(韩炳哲,《山寨:中国式解构》,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23年)
[8] John T. Van Stan II, Jack Simmons, “A Psychoanalysis of Wet Dreams”, in Hydrology and Its Discontents (Springer Cham).
[9] 张尧均著,《隐喻的身体: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研究 》。崇文书局,2023年。第196-197页。
[10] Gaston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Boston: Beacon Press, 1969), p.6.
*若无特殊标注
本文图片来自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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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展出
“德国国家美术馆奖”
汉堡火车站当代艺术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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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展出
沃克艺术中心,明尼阿波利斯,美国
2025年1月16日至7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