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国当代艺术界而言,1960年出生的德国艺术家尼奥·劳赫(Neo Rauch)是个绕不开的名字,他不仅是新莱比锡画派中堪称领袖人物般的一员,也是同时代最声名显赫的艺术家之一。这一方面得益于各大重要国际机构的认可,也来自艺术市场的积极反馈。从各种意义上来看,尼奥·劳赫都是一个世俗意义上极其成功的艺术家个例。伴随着尼奥·劳赫的全新绘画作品展“地标”(Field Signs)在卓纳画廊香港空间呈现,那些如纪念碑般的符号以大大小小的不同形式出现在多件画作中,构成了极其独特的线索并引领着观众步入他所构建的神秘的意象世界。
“尼奥·劳赫:地标”展览现场,卓纳画廊,香港,2024年 图片来源:卓纳画廊
语言在尼奥·劳赫的作品中扮演着重要角色。这一方面体现在文字上——作品《漂移》(Trift,2023)的德语单词也有“漂流”(drift)或“放牧的牧场”(grazing pasture)之意 ,在《良善》(Gutes,2023)中,“很好”(Gut)如同签名一般显眼地出现在右下方。这让人想到2023年在巴塞尔艺术展上出现的《解决方案》(Lösung ,2005),光着胸膛如天神(宙斯或摩西)般的健壮老人单手扼住白色蛇状生物,它的脊椎上刻着“Lösung”这个词。蛇、天神、文字,尼奥·劳赫的画面中有着无数谜题和隐喻,比如《良善》中呈现的画面并不“良善”,《轻量级游戏》中的骰子也并不轻量,一些讽刺在这些矛盾中透露出来。尼奥·劳赫会在采访中谈到德国作家恩斯特·荣格尔(Ernst Jünger),也会提及吠陀印度教中的“以太”,这个热爱阅读的艺术家会在交谈中谨慎地组织语言,就像他的绘画中同样谨慎地使用图像符号,比如观众总能从那些超现实主义的图像中看到一些熟悉的艺术史中的影子,例如2009年的《倾倒》(Ausschüttun)中与维米尔的《倒牛奶的女仆》(The Milkmaid)间相似的元素、2007年的《父亲》(Vater)摆着明显文艺复兴以来圣母子的姿态,这也是他所独有的图像语言。
尼奥·劳赫,《父亲》(Vater),2007年,亞麻布面油彩,150 x 200 厘米
尼奥·劳赫,《解决方案》(Lösung),2005年,亞麻布面油彩,305 x 215 厘米
以本次展览“地标”为例,源自古罗马的地标示例本身就有着很强的隐喻。从公元前312年的阿庇亚大道(Via Appia)开始,每隔一定的时间就会有里程碑出现,并说明谁来负责维护这部分道路以及完成的维修工作。罗马人还在十字路口竖立英里标记,指明到罗马的距离。通过修建从葡萄牙到君士坦丁堡的道路、隧道和桥梁系统,罗马人能够更快地调动军队,并带来更多的人员和货物。换句话说,强大的道路系统帮助罗马繁荣起来。而在劳赫看来,地标在画面中的不同大小营造了不同情景中的模糊性,其在画作《地标》中用以映衬人类的弱小,在《金色之路》中则如一个方向的指引。将这种视角延伸到这位艺术家的众多创作中,尼奥·劳赫的每一步都面临着方向上的选择。
而在本次采访中,令人意外的是这位自认为“老派女性主义者”的艺术家对于阿尼玛(Anima)的阐释,即男性内心的女性一面。或许,画面中那些崇拜女性的男人形象,那些被女性安抚的沮丧人物正是劳赫质疑理想化的英雄形象的巧妙方式。很多评论者会着力于挖掘尼奥·劳赫贯穿两个时代的人生,即柏林墙倒塌前后的巨大差异,这也是为什么从90年代他就开始被推崇的重要背景之一。有趣的是,无论是他所经历的时代骤变还是当下事件对其的渗透,劳赫都不曾予以直面的回应。 如同毕加索被问及他希望通过作品传递什么样的信息时,他说:“我不是一名邮差,我没有消息,我是一位画家。”而当我们将眼光从此次个展到贯穿劳赫不同时期的创作,不难发现他一直沿着自己的路前行,就像他在采访中所说的:“我创造了一些微妙的瞬间,但这些却又都是凝固的场景。我希望它们能动起来,但也许一百年才动一毫米,是极其缓慢的运动。这就是绘画的工作方式。”
尼奥·劳赫
Neo Rauch
Q =《艺术新闻/中文版》
NR = 尼奥·劳赫
Q: 回想起你于 2019 年 3 月在卓纳画廊香港空间举办的名为 “宣传”(propaganda)的展览,和两年前你在纽约举办的个展 “路标”(Signpost),再到此次的“地标”(Field Sign),我很好奇你是否为观众预设了一种连续性的眼光来看待这三个展览?
NR: 三次个展的标题的确看似有种连贯性,它们分别指向了不同的主题,但对我来说,这是第一次不得不去考虑这个问题。这一系列展览的背后并非具有计划的结构,但你说得没错,它们之间具有一种关联。“宣传”以一种原始的、不健康的方式将人们引向某个方向;“路标”更多地示意了引向某个方向的多重机会;而“地标”呈现了我所聆听到的来自“部队”和“队友”的声音。这是我的立场,的确,它们可以成为故事的一种线索。
“尼奥·劳赫:地标”展览现场,卓纳画廊,香港,2024年 图片来源:卓纳画廊
尼奥·劳赫,《地标》,2023年,亚麻布面油彩,200 x 250 厘米
Q: 在这次展览中,首先吸引我的是一幅小尺幅画作 《金色之路》,在这幅画中,你描绘了一位身着白衣的妇女拿着标示牌,背对着观众走向黑夜中的远方,而她右边的男人则在一旁或观望或从事劳动,并没有跟随她的脚步。
NR: 你可以将这件作品视为一种隐喻的开始,预示着进入新的领域、新的景观,或是未知道路上那纯真的第一步。在我看来,这幅画就是阿尼玛(Anima,出自荣格理论,即每个男人心中都有的女人形象,是男人心灵中的女性成分),是鼓舞人心的形象,是男性内心的女性一面。每当一个强大的女性形象出现在我画幅中心时,她代表了这个领导者,核心人物。她引领我们进入未知的领域,她提供了一条我们必须走的路,让我们去发现那些我们意想不到的、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她在画面中的位置由背景中的“同伴”决定。这种图像生成的方式也是绘画中具有挑战性和模糊的部分,你可以将它理解为一个微妙的动词, 于画布而言,有关“做”的动词。
Q: 有趣的是在这幅画中,这位女性或许是相较同场的其他作品,被描绘得比较小的一件。如你所说的那样,你的很多作品中女性都处于中心位置,与画面中的其他人物相比,女性人物的比例往往大于她周围的其他形象。让女性形象占据画面的中心位置示意着什么?
NR: 这种形象恰好是我的反面。当然,我很欣赏女性。但男性意识中的女性一面也是非常重要的,你必须把注意力放在上面,因为如果你倾听她的低语,有时她会把你引向正确的方向。所以,如果你能够,如果你愿意治愈她。
“尼奥·劳赫:地标”展览现场,卓纳画廊,香港,2024年 图片来源:卓纳画廊
“尼奥·劳赫:地标”展览现场,卓纳画廊,香港,2024年 图片来源:卓纳画廊
Q: 我也注意到,在你的画作中,女性形象往往深度地参与进画面勾勒出来的场景中,无论是劳作、游行还是引领,她们扮演着重要角色。例如,《探寻者》前景中的女人依靠在凿岩机上,碎裂的地面暗示了此前不久的劳动。如果延续之前提到的荣格心理学,那不难理解,男性中的女性部分,与自身性别特征的相辅相成。 同时我也好奇您心目中男人和女人的地位是怎样的?
NR: 首先,我是站在女权主义者一边的,但要说明的是,我是老派的女权主义者。她们为平等权利和同工同酬而战。但我不站在现代女权主义者一边。她们的立场是两性之间没有区别。我认为这是完全错误的,这也很荒谬。当我让一位想象中的年轻女孩在画面中去操作这个凿岩机,这个形象只是一个比喻。但在现实中,她们不应该在大街上这么做。
尼奥·劳赫,《漂移》,2023年,亚麻布面油彩,200 x 250 厘米
NR: 我认为这是吠陀印度教中提及的Akasha(通常翻译为以太) ,指物质世界万物的基础和本质,或是集体潜意识。它弥散在大气层中,覆盖了整个世界,我们通过这个奇特而无形的网络被联系在一起。
Q: 当你创作一幅画的时候,如你所说,你并不一定会为一幅更大的作品绘制草图,那你预先会为某件作品想象出它大概的样子?抑或画面更像需要经历一个逐渐形成的过程,其中的细节慢慢浮现在你眼前?
NR: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开悟的媒介。画面通过我、通过手臂、通过画笔,出现在画布上。但这些都是非常罕见的时刻,幸运的罕见时刻。大多数情况下,我必须构思我的画作,如同我之前描述的一般,我的构想以精简的版本展开,它就像一个网络,一块一块地覆盖整幅画。所以,它们不是连接点,也不是交界处,而更像是一片网络,每当我必须决定朝哪个方向发展这幅画时,我需要依赖一个网络,仅此而已。当我达到这个网络的任何连接点时,我都必须决定去向哪个方向,并必须遵循它的意图,有点像当你走到一个关口时,你必须选择一条道路。
尼奥·劳赫工作室 摄影:Uwe Walter
Q: 你在之前的采访中提到,你经常同时创作多幅画作。在这种情况下,画作之间会相互传达信息么?此处的细节会决定其他作品的变化,像是一种协同努力,作品之间相互影响?同时,这也意味着,当你构思一个展览的时候,其中的作品会共处于一室。
NR: 他们就像兄弟姐妹,是的,类似亲戚的关系。例如,有时我决定停止某幅画作,因为在我看来,这幅画似乎已经完成了,但我随后创作的作品或许超越了前一张的质量,于是我必须决定在这第一幅画上投入更多的精力,使它达到同样的水平。
Q: 在你的画作中有一些反复出现的动物,一些难以辨识的爬行动物,抑或具有人类特征的动物。它们是否在每幅画中具有相似的象征意义,抑或它们所代表的“灵性”也会瞬息万变?
尼奥·劳赫,《夜行雌蛾》,2023年,亚麻布面油画,250 x 300 厘米
Q: 在这次展出的作品中,我尤其注意到了许多飞蛾。有的数量很多,比如《串刺者》中,男子试图把它们串起来;有的数量很少,比如《飞走》中,男子试图捕获趴在墙上的两只飞蛾。通常,当我们看到飞蛾时,就会想到”飞蛾扑火 “这个成语。换句话说,飞蛾在某种程度上指明了光的所在。对你来说,飞蛾象征着什么?
NR:《夜行雌蛾》中,右边的男人举着”灯笼 “试图抓住它们,而正前方的女人似乎在创造 “飞蛾”。她关注这眼前的飞蛾,就像是她把它们带到了世界上,让它们飞过村庄,飞过一个小镇。所以,这种昆虫也代表着灵感,它们难以被捕捉。它们也代表着丰富的可能性, 一种不可思议。
尼奥·劳赫,《太阳》,2023年,亚麻布面油画,250 x 200 厘米
Q: 你作品中的构图结构呈现出了千变万化的样貌,这些结构往往让我联想到了舞台。你是否钻研过戏剧舞台,或任何具有舞台感的形式? 同时,很多作品又散发从一个瞬间过渡到下一个瞬间,一种舞台上的同时发生的转瞬即逝,对吗?
NR: 你认为我的构图让你想起了转瞬即逝的情景。确实如此。所以,我觉得这可以和舞台设计相媲美。我创造了一些微妙的瞬间,但这些却又都是凝固的场景。我希望它们能动起来,但也许一百年才动一毫米,是极其缓慢的运动。这就是绘画的工作方式。
尼奥·劳赫,《水滴》,2023年,亚麻布面油画,250 x 200 厘米
Q:之前,您曾提到马克斯·贝克曼(Max Beckman)是一位您十分欣赏的画家。此刻在世的艺术家中,谁给您带来启发?
NR: 当然是我的妻子(罗莎·洛伊,Rosa Loy)。她和我很亲近,我每天都会接触到她的作品。我们在某些方面、某些层面上也相互影响。我想说,她是我不得不钦佩的同事。
Q: 您是如何在绘画生涯中始终保持这种精力的?
NR: 我希望我将来能保持这种状态,但谁知道呢?我一直害怕失去它,害怕失去与灵感价值的联系。另一方面,还有身体方面的原因。几周以来,我的右肩让我感到很担心。这就是身体方面的问题。如果我的身体不行了怎么办?
#关于作者#
贺潇
独立策展人,艺术写作者,资深艺术类翻译。毕业于麦吉尔大学美术史专业,她曾任职于亚洲艺术文献库中国大陆研究员和艺术论坛中文网编辑。她长期的研究方向包括媒介更替时代对于艺术创作和观看的影响, 以及当代女性艺术家创作的方向以及关心的话题。她长期诸多国内和国际知名艺术刊物供稿,其中包括ARTFORUM, Art-Ba-Ba, Flash Art, 艺术界, Art Review Asia, Yishu,等。2021年3月,她在上海天线空间策划了群展《众妙之家》。
* 若无特殊标注,
本文图片由艺术家、艾根画廊(莱比锡/柏林)、
卓纳画廊提供
摄影:乌韦·沃尔特(Uwe Walter),柏林
正在展出
尼奥·劳赫:地标
Neo Rauch: Field Signs
卓纳画廊,香港
展至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