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国强，《樱花满天的日子》之“樱花绘卷”，日本磐城四仓海岸，2023。蔡文悠摄，图片来源：蔡国强工作室
蔡国强，《地平线：为外星人作的计划第十四号》，1994年3月。小野一夫摄，磐城团队提供
三十年前，在日本福岛磐城，曾有一条长达5000米的导火线在漆黑的海面上被点燃，爆炸的闪光似素描，勾勒地球的轮廓——那是艺术家蔡国强在1994年与磐城民众共同实现的爆破计划《地平线：为外星人作的计划第十四号》。2023年6月26日，他再次回到磐城四仓海岸，在这个充满缘分与回忆的地方点燃白天烟花《樱花满天的日子》，用近四万发来自中国的烟花“纪念人间的情谊，也表达对大自然的敬畏”。该活动亦为蔡国强6月29日于东京国立新美术馆开幕的大型个展“宇宙游——从‘原初火球’出发”揭开序幕。
蔡国强，2023年，ADRIAN GAUT摄
蔡国强个展“原初火球——为计划作的计划”于P3艺术与环境研究院展览现场，日本东京， 1991年，萩原義弘摄，图片来源：蔡国强工作室
本次展览“宇宙游——从‘原初火球’出发”以蔡国强30年前在东京P3艺术与环境研究院举办的展览“原初火球”为起点，将其视作诞生了蔡国强艺术宇宙的大爆炸，并由此追溯:是什么催生了这次爆炸，此后至今又发生了什么?蔡国强称：“‘原初火球’……是关于我的视野和思考的一次出发，伴我走到今天。” 展览以蔡国强对话宇宙和看不见的世界为主轴，追溯他从早期中国时代、到作为他艺术生涯重要形成阶段的日本，再到美国和世界舞台的创作与思考……呈现他宇宙膨胀般蓬勃发展的艺术壮游。其中共呈现由日本公立美术馆及艺术家本人收藏的约50件/组作品，配合大量鲜为人知的珍贵档案资料和纪录影像，和艺术家第一人称自述的墙上文字……整个展厅仿佛自成一件装置作品，期待观众领略并体验艺术家深邃自由的思考和实践之旅。白天烟花《樱花满天的日子》由SAINT LAURENT圣罗兰及创意总监Anthony Vaccarello委托制作、“樱花满天”执行委员会主办；SAINT LAURENT圣罗兰亦与东京国立新美术馆共同主办本次蔡国强大型个展。
“宇宙游——从‘原初火球’出发”展览一景之《原初火球》屏风装置，2023。顾剑亨摄，图片来源：蔡国强工作室
展览洋洋洒洒地完整使用了国立新美术馆一层2000平米的展厅而未作任何空间切割，令人步入展厅已油然而生一种现代奇观之体验，仿若步入大型晚会的舞台。四周的展墙呈线性时间轴，分四个章节展示着“原初火球”计划在日本的缘起、计划过程、后“原初火球”阶段的国际发展以及对于“原初火球”之精神性在当今及未来延续的可能性。而展厅空间则一半“重现”着《原初火球》系列屏风装置，呈两列斜向延展至展厅中心，而穿过这乍看颇具古典水墨气质的重重屏风后，动态LED灯光装置《与未知的相遇》跃然眼前，霓虹灯勾勒出帆船、飞艇、外星人或宇宙飞船等图形，包含了各个时代、来自不同文明的对“脱离重力、拥抱宇宙”的渴望。灯光在金、银、橙红色调之间切换，也调换着整个展厅的气质时而犹如赛博未来、时而又如末日废土。其巨大的尺幅、大历史观叙事与象征性符号的运用令人联想至拉乌尔·杜菲（Raoul Dufy）在巴黎现代艺术博物馆完成的巨型壁画《电力精灵》（The Electricity Fairy）。
在福岛磬城实践社会雕塑，
“从这里与宇宙对话”
蔡国强于磐城海湾，1993年。小野一夫摄，磐城团队提供
蔡国强手书：“在这里培育作品，从这里和宇宙对话，与这里的人们一起创造时代的故事！”，1993年
蔡国强生于福建泉州，整个城市痴迷于不可见的世界，从风水到道教和传统中医、到民俗庆典中的烟花爆竹构成了蔡国强的童年，也将他引向其创作的母题：超越物质与时空的极限，与永恒的时间与无垠的宇宙相连。在日本生活的前几年间，蔡国强面临着“热衷于看不见的世界，又要在看得见的世界挣扎站起来”的压力。1988年，初到日本的蔡国强带着自己的画作在东京银座一家家拜访画廊却频频碰壁，遂即搬至福岛磐城，采用“农村包围城市路线”，也因而至今称磐城为自己的革命根据地。“当时我提出的口号是：‘在这里培育作品，从这里和宇宙对话，与这里的人们一起创造时代的故事！’”在这里，他与妻子受到了当地居民的热情欢迎与倾力声援，人们纷纷以几千、几万日元的价格购入蔡国强的画作支持其创作。蔡国强称这几年是人生中最艰难、也收获最多的一段时间。或受日本文化之影响，在此期间他对于材料的探索变得更为敏感纯粹。
蔡国强与磐城团队共同准备长导火线（每条5000米）。小野一夫摄，磐城团队提供
1993年蔡国强在日首次个展举办之际，他策划了沿着海岸线设置5000米长的导火线，令爆发的火光勾绘出地球的轮廓的“地平线计划”，磐城民众则筹金共同购入了1000日元一米的导火线、协助艺术家进行作品制作，还在烟花爆发当晚自发熄灭灯火以保证作品的最佳效果。1995年，蔡国强移住纽约，他在磬城的朋友们定期发行名为“蔡通信”的期刊，与当地居民分享蔡国强的海外动态。在回到四仓海岸点燃《樱花满天的日子》之际，艺术家提到：“三十多年来，我与磐城友人们一起从小小渔港起航，走向世界，从美国、加拿大、法国，到西班牙、丹麦等等，在一次次合作中共同成长，也一起头发渐渐变白，手脚渐渐不够利索。一生有幸互为“贵人”相伴，我们的故事仍在继续……”
樱花掩映下的磐城“回廊美术馆”，由蔡国强创意与设计，磐城民众建设
2011年3月11日，日本福岛县发生大地震和海啸，引发核电厂辐射外泄。蔡国强当即拿出作品在北京嘉德慈善拍卖，所得悉数赠与磐城的朋友们，而磐城民众则建议用这笔捐赠开启“万株樱花种植计划”，以樱花弥补家乡受到核泄露危机的遗憾与对后代的愧疚。另外，核泄露导致磐城山中林木尽毁，无法成材，艺术家遂邀请当地居民一起利用这些木材在樱花林间建起了“回廊美术馆”，于2013年完成。在蔡国强成为国际知名的艺术家后，用磬城打捞上的木船与泉州白瓷瓷片创作了装置作品《迴光——来自磐城的礼物》，既以视觉化的方式纪念了他与磐城县居民的深厚情谊，回应了博伊斯所提倡的社会雕刻理念，亦暗示了超越政治疆界与新自由主义运行原则的交流的可能性。在与主展厅相连的小型展览空间中，这段友谊被详尽地回顾与纪念。
从“原初火球”看向历史与未来
《大脚印：为外星人作的计划第六号》，1991年。火药、墨、纸、木制屏风。200 x 640 cm。顾剑亨摄，蔡工作室提供
《再建柏林墙：为外星人作的计划第七号》，1991。火药、纸、墨、装裱于木制屏风。200 x 560 cm。André Morin摄，Fondation Cartier pour l’art contemporain提供
1991年，他于东京P3艺术与环境研究院举办个展“原初火球——为计划作的计划”，展出了七幅火药画屏风。由于是计划草图，这些屏风如古代卷轴般图文并茂，火药留下的形如外星人基地的几何印记之间记录了蔡国强对于火药历史和物质文化的笔记以及关于宇宙空间的种种展望。他认为，原初火球代表着宇宙大爆炸之前的混沌状态，也照应着《道德经》中“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的宇宙论。本次展览除了四件三十年前展出的屏风，另有三件艺术家近年间对此系列的新创作，尺寸均在2米高、6米长左右。其中于今年创作的《移动一公里的柏林墙：柏林观光计划》延续了他近年来于玻璃上爆破烟火的尝试。作品依旧图文并茂，他呼吁柏林政府雇佣20名工人分为两队，在柏林墙遗址上一队人负责造一公里墙、另一队再把它拆掉，如此往复，“如同穿越时空的车辆连接过去、现在、未来”。
蔡国强于《胎动二:为外星人作的计划第九号》创作现场, 1991年，图片来源：蔡国强工作室
蔡国强《再燃烽火台:为外星人作的计划第八号》1991年，东京都现代美术馆收藏
而在三十年前的同样以柏林墙为对象的《再建柏林墙：为外星人作的计划第七号》中，他模仿外星人的口吻发问：“人类再造柏林墙暴露了他们的本质….当人类来开发外星空间时，他们是否也会在这里继续造墙呢？”这一质询如同皇帝的新衣中的孩童，以去领域化的视角揭露人类历史进程中普遍存在、永无止境的对他者的暴力与对环境的剥削。事实上，若细细分辨每一幅屏风上的字迹，不难发现这一叙事纵穿整个系列：1991年的作品《再燃烽火台：为人类作的计划第八号》回顾了烽火台以烟火传递战事信号的历史功能；《大脚印:为人类作的计划第六号》则计划在两国国境线上展开，让不受约束的外星人在界限两端来去自由地留下一串脚印，这一构思后来在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上得以实现（尽管在北京这串脚印不得不谨慎因循城市中轴线前进，近乎颠覆了其初衷）；《时空模糊计划》则以介于抽象与具象而仿如达芬奇《维特鲁威人》般的人体轮廓直白传递着艺术家的主张：在那可视的、具体的时空与不可视的非时空之间。
蔡国强《胎动二:为外星人作的计划第九号》1991年，东京都现代美术馆收藏
火药塑造着国境线或是高墙，在这组初看如抽象水墨、少许停留后读到奇思妙想的童趣与诗意，然而又隐约传递着现实社会的不安与混乱的作品中，火药蕴含的物质属性与文明的属性重合而相互背书：它们都将我们带到更高更远之处，而所经之处又往往一路狼藉。
白日烟火中的奇观与暴力
蔡国强，《樱花满天的日子》之“樱花的绘卷”，2023。吴达新摄，蔡工作室提供
蔡国强，《樱花满天的日子》之“地平线-白菊花”，日本磐城四仓海岸，2023。顾剑亨摄，蔡工作室提供
新美术馆个展开幕前数日在磬城呈现的烟花表演《樱花满天的日子》中，艺术家在正午的海岸线上依次呈现白菊花、海浪、纪念碑与压轴的漫天樱花，用以纪念震灾中的受难者、安抚城镇的伤痕并唤醒对未来的希望。对艺术家而言，烟火构成的满天樱花与多年间“万株樱花计划”种植的樱花亦将构成外星人所看到的地球上的磬城。点火点沿海岸蜿蜒数百米，每一次爆破观众都难以预料烟花会从何处升起，会是万箭齐发或是多米诺骨牌般的连锁反应。爆发之初，烟花垂直上升，然后轰然泵开，巨大的羽毛炸弹般呈现出絮状纹理与点点闪光，随即呈现为抛物线形状一边下降一边化为烟云，如同不堪重负的垂枝樱。与夜间烟花表演以光亮为重、余烟迅速消弭于夜空的特性不同， 白日烟火则留下缱绻的烟云。每一次燃放之后，烟云都会由海岸向小镇内部移去，在移动过程中亦缓慢发生着溃散，颜色与奇观性渐渐冲淡，蔓延至小镇中的小山丘的上方是已经近乎成为一块合理的乌云或是夕阳下的彩云。
蔡国强，《樱花满天的日子》之“黑色海浪”，2023。吴达新摄，蔡工作室提供
未实现的“黑色花环”渲染图：225架载着烟花的无人机，仪式般升空、就位，组成一座直径80米，顶端120米的花环。5秒之间，朵朵黑色烟花顺时针依次绽放，继而再次齐射……两次出现黑色花环，象征对地震、海啸、战争和世界新冠疫情逝者的悼念与镇魂。
在蔡国强的创作中，这种大型的烟花表演与小型的平面创作一直是并驾齐驱的，其表现的内核也是殊途同归的。事实上，燃放过程中压倒性的临场感为美术馆现场的平面作品提供了重要的补充。若说平面作品记录着烟火的遗迹，现场表演则是灾难前繁盛的古老文明，提醒人们艺术家作品中从创造到毁灭再到再创造的完整链条。西奥多·阿多诺（Theodor Adorno）曾评价材料对于艺术的意义时指出：“历史在其中积累（例如形式和材料），而精神则渗透其中。它们所包含的不是肯定的法规，然而它们的内容却清晰地勾勒出问题的轮廓。艺术想象力通过意识到材料固有的问题来唤醒这些积累的元素。”蔡国强的白日烟火不仅强调过程、亦以更接近烟花原始功用的姿态进行着围绕材料自身的本体论的讨论，更为直接地与烟花和火药的物质历史相连，成就了表演所蕴含的奇观性之美与毁灭性之暴力之间的张力。
蔡国强曾在纪录片《天梯》中表示：“艺术是我去宇宙的时空隧道。”“逍者销也，遥者远也”（顾桐柏，《庄子注疏》），具有摧毁性然而无远弗届的火药或许的确具有逍遥于时空的天赋。在新美术馆中，这个时空隧道不仅通往物理上遥远的国家与星辰，也不单单将时间倒转至三十年前初到日本的困窘与温情、童年时的异想天开，更穿梭于可见与不可见之间、无常的现实与多重可能的未来之间。而这一切关联又如展览标题所表明，均是从“原初火球”出发，从对单一的物质语言与对天空的童稚想象出发的连锁反应。
撰文/王天艺
编辑/杨曜
正在展出
蔡国强：宇宙游——从“原初火球”出发
CAI GUO QIANG
RAMBLE IN THE COSMOS — FROM PREMIVAL FIREBALL ONWARD
东京国立新美术馆
特别展览1E展厅
2023年6月29日至8月2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