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持续高温、病毒肆虐、能源短缺……生态危机早已侵入日常生活的多个切面, “这种危机源自我们与自然界其他生命形式、物质形式的关系失衡,而解决这种危机也需要人类与其它生命形式亲密合作。”如艺术家郑波所言,当艺术在现实中遭遇悬置,种种紧急与“不可控”的状态之下,新一代的创作者们开始将关注点从人类社会与自身转向真菌、植物、动物乃至更广阔的生态环境与宇宙文明,以肉身感知跨物种的连接,尝试与差异性、复杂性与多样性共处。
展览“蘑菇之语:万物互联的网络”串联起了数位专注生态艺术的新一代华人艺术家,他们大多具有跨学科的知识背景,从生态学、生物学、地质学、社会学与艺术史的综合角度实践生态艺术,并积极与其他学科的专家交流与合作,以基于田野、亲身实验的方式进入创作过程,其作品形态与媒介也呈现出非传统的多样性,通过雕塑、装置、声音、影像、行为、文献等多种综合艺术形式生发与展现与自然合作的创作过程。在他们的作品中,试图构建包含人与自然,真菌、植物与动物的生命共同体的整体意识,引发对万物联结和相互影响的思考。
年轻艺术家们的创作常用到田野调查的方法。龙盼基于对2018年碳九泄漏事件的调研创作了《仙境路口》,今年夏天她也去到香格里拉松茸产地观察气候变化与人类活动对于松茸减产的影响,王一一到澜沧去寻找当地种类繁多的虫草,程新皓更是长期走访云南不同地方并以人类学和社会历史研究作为创作的依据。
在自然、科学与艺术的合作中
对生命和智能形式
展开跨越边界的想象
郑波,《植物的政治生活》影像静帧,2021年,图片来源:艺术家
曹舒怡,《无边缘外部肠胃》与《徜徉于下,徘徊于外》在“蘑菇之语”展览现场,2022年,图片来源:CGK昆明当代美术馆
艺术家曹舒怡的新作也涉及跨学科合作,基于近年在云南发现的可降解塑料与橡胶的真菌相关研究展开,并与中科院昆明植物所的Peter Mortimer实验室合作开发,包括一组3D打印雕塑《无边缘外部肠胃》(2022)和双频影像《徜徉于下,徘徊于外》(2022)。标题暗示着菌丝体不停地于其极限之外徘徊的特质,曹舒怡在采访中提到:“大多数的生物都是根据食物的特点来进行迁徙和移动的,而菌丝体则是将自己嵌入食物中,并根据食物的形态不断地变换,因此菌丝体从来没有固定的身体边缘和模式,而是在无尽的变形和调整中。” 雕塑根据菌丝体的扫描电子显微镜图像建模,它本身也在墙面上蔓延、分散,融入周围的环境之中。
曹舒怡,《无边缘外部肠胃》与《徜徉于下,徘徊于外》在“蘑菇之语”展览现场,2022年,图片来源:CGK昆明当代美术馆
真菌独特的消化能力使它能够作为持续生长并变换形状的菌丝网络,灵活迁徙于充满不确定的地景之间。经由真菌和细菌的消化,人造塑料、橡胶等污染物得以融入更广泛的生态环境,最终以行星新陈代谢的形式回归其矿物起源。通过在菌丝体的智能与机器训练和学习之间建立联系,作品引出对生命和智能形式的跨越边界与类别的想象,同时也从深度时间的角度探索有机生物与无机物之间的共同演化,思考生物与地质之间的复杂纠缠。在基于实验研究的抽象艺术表达中,涉及到从菌的语言到机器语言,从科学语言到艺术语言的翻译转化,“我创作的过程其实一点也不高科技,大部分时间是在以繁琐的重复劳动制作图像数据集以及手工建模而已,”曹舒怡如此描述她的创作过程。
闫晓静,《灵芝女孩》与《天际线》在“蘑菇之语”展览现场,图片来源:CGK昆明当代美术馆
居住在多伦多的艺术家闫晓静在中西方文化中探讨自然、艺术与科学的联结,她长期关注灵芝的特性和含义兴趣,并“着迷于技术进步给人类带来的那种超越自然的幻觉”。她尝试制作的雕塑融合了灵芝的自然生长周期,并突出了其令人惊奇的特性,例如适应、自组织、自愈和再生。在制作《灵芝女孩》系列雕塑的过程中,艺术家将木屑和灵芝孢子的混合物放入模具中,再转移至温室内,几周后,菌体开始生长并创造了自己通过生长变形而来的雕塑。“这个混合科学/艺术/怪异/世俗实验的开端让我很满意。我不再控制,自然在控制。对我来说,这个等式的每一边都有机会发光是很重要的。”
与雕塑共置的声音作品《天际线》则记录了灵芝生长的生物电信息。艺术家利用电极采集来自灵芝菌丝的数据, 然后借助扩音器处理生物电记录, 再通过算法转换为音乐。观众可以通过声音与旋律的变化来体验灵芝雕塑生长环境的律动。生长中的灵芝菌丝充盈了木屑之间的空隙, 在《灵芝女孩》这件雕塑作品中起到了粘合剂的作用。
闫晓静,《灵芝女孩#17》延时视频静帧,在“蘑菇之语”展览现场,图片来源:CGK昆明当代美术馆
《灵芝女孩#17》则是一段45 秒的延时视频,记录了一个《灵芝女孩》雕塑的生长过程。雕塑从白色菌丝体阶段慢慢转变为灵芝菌体,最终被释放的棕色孢子粉末覆盖,视频展示了人形菌丝体雕塑转变为灵芝和人形混合体的过程。人类与自然日益的寄生与共生关系可能导致我们破坏给我们提供生存环境的自然,引发应对生态危机的思考。
将蘑菇作为方法
重塑万物共生的联结
专注生物艺术的曹舒怡曾将此方向比作自己的出口:一方面这一形式成为了自我感知的外部神经元,被粗暴归入“少数裔”种族名录的边缘化状态焦灼着日常生活创作;另一方面,生物艺术所关注的边缘生物,例如非人类的动植物也激活了她对于这种被甩出主流语境议题的共情与探索热情。“过去一年里,一种生命体共生的视角不断被重申。这驱使我将动植物与微生物视为持久共生的菌落:我们从未是个体(we have never been individuals)。然而人类不仅是生物体,同时也是一种政治、经济和社会的存在,对此我的更深感受则是:我们也从未是共同体,”艺术家曹舒怡在2021年的“如藤,如蚁,如菌:劳作与共在”一文中写道。
龙盼,《仙境路口》影像静帧,2019年
与曹舒怡将生物艺术作为表达身份政治议题的某种载体类似,艺术家龙盼也提及真菌与社会边缘群体的相似性,在关注“三和大神”(特指一小群盘踞在三和,流离失所,以做日结工为生的人)的作品《粉色蘑菇宴》中,她借由蘑菇参与到这群青年的生活中去,与他们合作种植蘑菇、记录他们的生存处境与真实想法。这件作品的源起则是艺术家本人与“不被看见的”蘑菇的共鸣,以及三和大神与蘑菇类似的生存状态:“他们一同藏身于草丛中,有同质感,都是被无意或有意忽略的群体。”
龙盼最初开始研究蘑菇并将其作为创作材料,也是因为关注到真菌所拥有的修复能力,在看见海上油污泄漏的新闻、及在文献研究中发现蘑菇拥有降解石油的功能。蘑菇看似日常,却有着修补旧物、净化环境的能力。基于社会污染事件——2018年碳九泄漏——所生发的作品《仙境路口》中,作品将菌菇的降解能力化作一艘菌菇船,寄托着村民修复家园的希望,但在苍茫海上与庞大的石化区面前,蘑菇船净化之力微乎其微,净化几乎是徒劳的行为。海面上飘荡着的这艘小船显示出一种残酷而浪漫的感觉,而真菌在这件作品中则化为了行动者和发声者。
龙盼,《丝线》在“蘑菇之语”展览现场,图片来源:CGK昆明当代美术馆
“去理解微生物/植物的状态才能更好地去认识这个世界,”龙盼如此说道。在《丝线》中,一根纤弱的菌丝,穿过了一根针的针孔。在她的描述中,蘑菇强大又任性,作为她艺术创作的材料又展现出诸多可能性,是一种艺术形式,也可以是一种人生状态,“蘑菇让我有机会去介入更多的情境。”
王一一,“石花’系列在“蘑菇之语”展览现场,图片来源:艺术家
艺术家王一一的系列雕塑“石花”是艺术家想象中一种石状宿主被菌丝感染后形成的石菌共生体衍变而成的化石。有着相似共生关系的生物还有虫草-寄生类菌丝和昆虫的共生体。在菌丝充分占领,消化了宿主体内的营养以后,子实体(蘑菇)会在时机成熟的时候长出,形成完整的石花。虫草即是菌丝住进了虫的体内, 将虫消化后伸出“草”的部分。
运用陶、陶土和瓷等多种材料烧制而成的“石花”呈现出迥异的颜色及质感,不变的是其包裹下露出形似菌褶的纹理,王一一说:“我把这组作品的雕塑体,作为给菌丝的宿主。在菌丝充分占领,消化了宿主体内的营养以后,子实体(蘑菇)会在时机成熟的时候长出,形成完整的石花。蘑菇的部分在生长后不久被泥土包裹,便会形成化石。最后它们进窑烧制,这个过程中菌菇本身被烧尽,只留下曾经存在过的印记。”
到田野去,在自然中
知识结构与创作来源的扩容
在程新皓的新作《蘑菇宴》中,他呈现了一个看似当代日常的现场,来自于对隐喻、象征与谱系的恋物式想象,并遥遥指向自十七世纪而降欧洲静物画中的若干母题,如与浮华虚妄有关的 vanitas(虚空画)或是更早的指向此世短暂的 memento mori(“勿忘你终有一死”)。循环播放的唱片,逐渐凋亡的花束,古老的书本与簇新的集邮册,堆满矿石、标本、羽毛的博物柜,几何体与盘踞其上的苍蝇标本……杂乱地布置于桌面。在彼时,蘑菇也作为速生速朽的意向被纳入这些母题中。而在此处,来自云南的蘑菇似是而非地介入符号的游戏中,将其打断、连接、重新赋义。
程新皓,《蘑菇宴》,2022年,在“蘑菇之语”展览现场,图片来源:CGK昆明当代美术馆
在展台上,玻璃盖下的枯死植物是106年前一位苏格兰的植物猎人从丽江引种回爱丁堡的一株杜鹃,也就此由《蘑菇宴》串联起程新皓过往的作品线索。在创作“植物猎人”时他曾提及:“植物对我来说是一个棱镜,我感兴趣的是它如何变成一个搅拌器,把背后的知识系统糅合在一起,从而让它们发生作用的,以及人类在中间充当了一个什么角色。简而言之,植物是如何进入到知识和话语的生存过程中去的。”
程新皓,《蘑菇宴》在“蘑菇之语”展览现场,图片来源:CGK昆明当代美术馆
与艺术家立足家乡云南的其他作品不同的是,《蘑菇宴》并非通过身体在场进行遥远与本土性的二元叙事,但依然延续了通过非实体性的抽象符号感受世界的方式,以及知识性的探讨和更为具体的言说。
程新皓,《象征》影像静帧,2021年,图片来源:艺术家
正在广东时代美术馆“河流脉搏——穿越边界交叠的世界”中展出的作品《象征》也同属程新皓的“云南故事集”系列,该录像拍摄于澜沧江流域,是亚洲象的传统栖息地,而在傣语中,“澜沧”本就意味着“百万大象”。大象因其体量,一再被赋予超越其自身的象征。而这些象征层层叠加,穿越时代,反过来遮蔽了大象自身。录像中的叙述从傣族关于大象的神话一直讲到社会主义叙事学,试图通过在不同历史语境中大象与现实的遭遇,回观诸物与话语之间的纠葛,以及它们如何共同穿越历史,建构出新的现实。
程新皓,《象征》影像静帧,2021年,图片来源:艺术家
采访、撰文/杨曜
正在展出
蘑菇之语:万物互联的网络
The Language of Mushrooms:
The Interspecies Internet
昆明当代美术馆8/9层
2022年8月28日至12月18日